2 章
第 2 章
确實有些江湖組織會為了保密,而專門培養無法開口的殺手,有些是天生的,也有些是後天灌啞的。雖做的都是些可恨的事,但也确是些可憐的人。
高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眯縫着眼睛,透過菱形的窗洞,看到了密室之中的景象。
博古架、書櫃、金絲木桌椅、裝飾畫卷、南蠻地毯、博山爐……
以及一張楠木矮榻。
鴉羽般的黑發鋪散開來,垂在榻沿,仿佛一串串烏黑的流蘇。
黑發之間靜默地嵌着一張不似凡物的臉。
高烈在不久之前剛剛見過的臉。被繁花擁簇着的那位仙子。冷冽又妖媚的臉。
殷紅的嘴唇在那張臉上張張合合,像是一條離水的魚在沙地上掙紮。她看上去分明在忍受一種強烈的痛苦,而宰相只是托着臉笑着看她,像是欣賞着一件有趣的玩物。
高烈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默默地承受着內心的動搖。
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得知左相喜歡女人而動搖,還是因為得知那樣傾國傾城的美人是左相的榻上之人而動搖,又或是因為發現世間還有這種殘忍又惡毒的癖好而動搖。
這種動搖在她看到敞開的衣襟之間那片與預想完全不符的景致時登峰造極。
白色單衣搖搖欲墜。那袒露的皮膚上,縱橫交錯着無數疤痕,既可怖,又妖冶。
竟是他而不是她!
“嗬……嗬……血——呃……”男人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誰!”左相的怒喝如破空的箭矢穿牆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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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發現了?!
高烈頓時在心中大叫不好,急忙轉身逃離。
唇上有些發癢,用手一抹,抹到了一汪黏糊的液體。她流鼻血了。
還沒跑過第一個轉角,肩膀便被人擰住。一柄冰涼的匕首貼上了她的臉頰。
好快!
*
“喂,我說你有沒有搞錯,這位真的是延——我是說這位真的是主人要找的那位嗎?”
“不是那位還能是哪位?延王只有一位郡主,還能弄錯不成?”
“可我聽說那郡主才八歲,車上這個,怎麽看都不是個八歲的女娃啊。”
“你曉得人家成天吃的什麽,補得足、長得快呗。”
高烈在迷迷糊糊之中還能感覺到自己的肋骨、背脊、胸腔都在隐隐作痛。
該死,殺人滅口就殺人滅口吧,有必要捅那麽多下嗎?既是江湖中人,何不痛快點一刀斃命?
她可能是這世上第一個因為鼻血暴露蹤跡的竊聽者,甚至還因此丢了性命。若讓旁人知曉,定要笑掉大牙。
她倒是不怕被人嘲笑,唯獨遺憾左相的密謀未能讓母上知曉。
承永皇帝登基一年,朝野局勢穩定,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獨邊境尚未太平。左相通敵若成,外敵入侵,必将引發戰亂。
到時兵荒馬亂,民不聊生。即便最後克敵制勝,百姓也免不了吃苦受累,流離失所。
她怎忍心?
然而現在想那些又有什麽用……一切都已經跟她這個死人無關。三途河一過,來生便是雞犬是牛馬。
話說回來這又是在哪裏,去閻羅殿的路上嗎?
原來陰曹地府也能看到太陽啊。
頭頂豔陽高照,倒是與想象中的地府景象大不相同。
高烈讓眼睛适應了一下光線,扭動了一下脖子,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塊木板上,身上蓋着一條泛黃發灰的裹屍布。
都說三途河連接人間與地府,為什麽她不在船上,而在一輛……板車上?
雖然被車身兩側豎起的擋板擋住了視線,無法看到周圍的景象,但高烈聽到了只有在街市上才能聽到的嘈雜。叫賣吆喝、讨價還價,搬東西的聲音、車馬往來的聲音。
還有驅車之人閑聊的聲音。
“……若是先皇少生些子嗣,直接讓延王繼承大統,大厲也能有個守成的君主,可惜她那些姊妹個個都不是好惹的。”
“小郡主可憐,希望下輩子她可別再投胎到帝王家去了。”
“你這當奴才的居然還可憐起錦衣玉食的主子來,是嫌日子過得太好了?”
高烈聽着頭上傳來的說話聲,頂着烈日皺緊了眉。
延王。
她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聽到過這個稱呼了。那是承永皇帝登基前的封號。
奇怪,奇怪……總覺得此情此景,過去好像曾經發生過一樣。
對了,确實有這麽回事!六年前,也就是在她十二歲的時候,為奪皇位,幾位皇女爾虞我詐、明争暗鬥,她就因此被三姨派來的人給綁走過。
實際上她只是王世子,即便将她綁走也左右不了大局。原本三姨想綁的人是延王郡主高熾。
只是那日她打賭輸與阿熾,被罰換回女裝,更衣之時剛好被派來的綁匪錯認,就這樣代替阿熾成了人票。
綁匪用假死的藥蒙暈了她,将她假扮成屍體,裝在板車上,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帶出了王府。
據說她後來是被太傅公子齊思樂送回來的。
但具體她是怎麽從綁匪手裏逃出來、又是怎麽找到齊思樂,卻由于被下了藥、腦子不清不楚,怎麽也說不上來。事後回想,才隐約覺得似乎是有人救了她。
高烈摸了摸身下那又硬又糙的木板,确信自己回到了當年那輛板車上。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是她被人捅死了,然後重生到了六年前。
很好,這樣她就有機會向母上告知左知如的陰謀、阻止天下大亂了。高烈閉上眼想道。
若一切依然如六年前那般發展,她還能知道究竟是誰将她從三姨的人手裏給救了下來。
前世不知恩,今生必相報。
剛這樣想了不過數秒,忽的刀劍铮鳴。有人将她從板車上撈了起來,橫抱在手裏。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她覺察到自己被帶進了一輛馬車裏。
确認事态已經平息,高烈這才悠悠地睜開眼睛。在看到頭頂上的那張臉時,她愣住了。
那位出沒在臨劍樓的仙子,那個宰相榻上的美人,那個将她捅死的殺手。
上輩子臨死前刻印在腦中的那張臉,和眼前的這張臉漸漸重合了起來。
無疑是同一個人,只是眼前之人更為年少而已。
“你……”高烈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死前看到的最後一個人,重生後看到的第一個人,都是這個人。
這其中可有什麽機緣?
“原來你醒着。那為什麽不自己逃跑?”仙子伸手,将斜在高烈眼前的一绺頭發撥開,“害我又要被人說了。”
聲音柔美,不似密室之中那瀕死一般的喘嘆。
高烈一臉茫然:“被人說什麽?”
“樂陽郡主果真患了瘋癫,當街殺人、強搶屍體,怕不是地府來的野鬼。”
黑色的瞳孔惶惑地晃動起來:“樂陽郡主游夢龍?!”
仙子笑:“原來你知道我。”
樂陽郡主很少出席宮中宴會,也幾乎不與王公貴族走動往來。高烈上輩子幾乎沒和她打過照面,之所以知道這個名字,是因為曾經聽說過關于她的傳聞。
樂陽郡主生來患有癫疾,且性格暴虐無度,登不上臺面。不僅達官顯貴不願與之交往,就連其生母樂陽侯都對她萬般厭惡。
高烈将頭頂上那張臉細細打量了一番,不見絲毫瘋癫跡象,反倒有一絲少年人的俏皮和青澀。鼻子又有些發癢。
一股莫名熟悉的淡香萦上了她的鼻尖,臨劍樓密室中的香豔圖景浮現在她的腦海。
等一下,這不是色迷心竅的時候。這、這豈不就意味着——
樂陽侯的長女樂陽郡主,其實是一個……男人?
高烈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以男扮女冒充繼承人,這可是欺君之罪。
這是侯卿的主意?樂陽侯知道嗎?
“你不要害怕。”游夢龍輕輕地摸了一下高烈的臉蛋,手指有意無意地從她頸側掠過,“我不會傷你的。那兩個驅車人,我也沒要他們性命。”
他似乎以為懷中之人表現出來的動搖是因為恐懼。
高烈覺得被他的手撫過的地方有些發癢。
那裏有一道很長的疤,是小時候留下的。從鎖骨經過脖子一直延伸到下颌處,平時一直以衣領遮掩,幾乎沒有人知道,但現在身上是無領的單衣,這疤痕暴露無餘。
她不自在地垂下眼睑,将視線瞥向別處:“你怎麽知道那兩個驅車人有問題?”一般人只會覺得是尋常拉運屍體的夥計而已,即使是見過她的人,也不可能覺得板車上躺着的人是延王世子。
因為那怎麽看都是具女孩的屍體。
“我只是剛好發現你還沒死,覺得有些蹊跷。”游夢龍道,“所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你帶回馬車再說。”
“哦。”倒是觀察入微,但僅僅因為這個理由就當街截人,該說仗義呢,還是莽撞呢……
總覺得他給人的感覺,和前世的印象很不一樣。是因為這六年間發生了什麽嗎?
“哦?反應這麽平淡。你知道他們為什麽這麽做?”難辨雌雄的聲音帶着些促狹。
“……大概是想把我賣了,換些錢吧。”總不能說事關奪嫡,只好支支吾吾地随便說個理由。
“為什麽不看着我?我很可怕嗎?”
“你……太好看。晃眼。”其實是因為心虛。
聽到頭頂傳來一道輕微的氣流聲,高烈忍不住偷偷回眼一瞥,女裝的少年正盈盈地笑着。她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哎,老天爺究竟為什麽要給一個男人這麽完美的臉?
雖是心虛,但好看絕非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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