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高撥雲,你知道嗎,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左知如看着被押坐在一旁的女帝,向響命木伸出手。一種讓她日思夜想二十幾年的奇妙感覺逐漸将她萦繞。這就是皇命嗎?

“明明我和你流着同樣的血啊。”

呵!

聚集在這裏的所有人都會看見,響命木會呼應她的觸碰,用她的血在枝頭開出一現花。

這天下,應當是屬于她的——

“宰相左知如私通敵夷、篡權謀反,惡行敗露,還不伏法認罪?”

就在她的指尖離那粗粝的樹皮還差一寸的時候,冷冽的聲音突然在她身後響起。不知道為什麽,在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她的手指便無法再向前挪動一絲一毫。

她緩緩地回過身,觀禮隊列的盡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陌生的人影。驀然間,她想起二十五年前先帝舉行天驗大會的時候,她就曾隔着這樣冗長的隊列看着尚還年少的高撥雲。

她忍不住顫聲問道:“什麽人?!”

“皇長女高烈,見過宰相。”華服的女子勾起嘴角,背着手向她走來。

觀禮的群臣似乎還沒有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高烈,明明是位皇子。

直到有人開始竊竊私語:“延王将誕二子,一子為天下霸主之命,一子為賢君之材,但若伴霸主之側,可佑天下太平……”

“殿下竟真是女子?”

“預言中的天下之霸主……不是高熾殿下,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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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烈沒有理會這些雜亂的聲音,她的目光穿過人群,鋒利而沉重地落在左知如的身上。

這一刻,她所品嘗到的,不是勝利的喜悅,不是反轉的快感,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一種對命運之玄妙的感慨。

承永三年九月十二日。

上輩子,就是在這一天,她十八年來第一次鄭重其事地換回女裝,登上臨劍樓,想找一夜風流,不料卻因撞破宰相的秘密而被人殺害。

同樣的日子,同樣第一次正式以女裝示人,這一次卻是在長生園中與宰相正面交鋒。

上輩子在她身後欲取她性命之人,這輩子依然在她身後,卻成了她願意将後背全然托付之人。

明明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命運卻總愛在細枝末節上開一些玩笑。

*

承永二年,九月十二。大厲都城,不周。

這裏的夜晚比白天還要熱鬧幾分。

高烈被香膩又甜美的脂粉味包裹着坐在二樓臨街的廂房裏。窗外鑽進一縷冰冷的夜風,她不動聲色地抖了一下身子。

伶俐的小倌立刻挨着她的肩,伸手去降那竹簾:“小姐可是受了涼,魚吟這便将簾子拉上。”

小倌那袒露的胸膛上抹了香油,在搖曳的燭火燈光中反出一個高亮的白點,于高烈眼前晃來晃去。叫不出名字的香味兒橫沖直撞地往她的鼻子裏鑽。

她趕忙搖了搖頭,制住小倌的動作:“不用不用,窗開着我好透透氣。”

高烈将手肘靠在窗臺上,手支着腦袋,一言不發地看着窗外長街的景象,任由小倌黏糊糊地依在她身上:“是魚吟太沉悶了嗎?”

沉默的廂房中飄蕩着一縷尴尬。

高烈有些失望地舉杯灌了自己一口。

今天是她十八年來第一次正兒八經換上女裝的日子。

本以為這會是一個熱血偾張的夜晚。而眼下除了夜風激起的一身雞皮疙瘩之外,她身上便再也找不出與激情有關的征兆了。

“我想一個人靜靜。”要用這樣的說辭将人打發掉嗎?但偌大一個廂房,只留一人獨坐,似乎就失了登樓的意義。

“還是換個人來吧。”這樣說又未免太傷人心。

這個名叫魚吟的小倌其實也不是很糟糕,至少眉目清秀。只是身材瘦削了點,不是高烈喜歡的那一口。性子有些黏人,不過貼心懂事。

算了,就這麽讓他黏着吧。

等回了宮裏,向阿熾說及此事,定要遭一番嘲笑:大厲皇帝的親女兒,竟要登樓找男人;登樓倒也罷了,竟什麽也沒做,吹了半宿的夜風。

但這又怎能怪到她的頭上?

皇子高烈,年已十八。因得皇帝寵愛,至今尚未婚配。

誰會知道這在新年宮宴上被春官提及的一句話,背後還藏着一個驚天的秘密。

高烈得皇帝寵愛不假,但其年及弱冠尚未婚配的真正原因卻是——皇長子高烈,是一個女人。若是将皇子嫁人,這個秘密總會捂不住的。

其實事到如今,想對天下公布高烈的真實性別也并非不可為之事,但新帝登基尚才一年,朝中勢力還未穩定,高烈本人和皇帝都不想多出事端,便繼續瞞了下去。

可憐她一個十八歲的大姑娘,至今還沒嘗過男人的滋味。于是乎,便有了今日這一出。

這座不周城中久負盛名的倌樓,還是承永皇帝親自推薦給她的。

“早知道就不該信了母上的邪。”高烈側着腦袋,面對這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局面,有些郁悶地想。

樓外長街人聲騷動。

又是一絲夜風掠過,在高烈前額留下一縷冰涼的觸感。像是被風觸動了思緒,她驀地低頭看去。

張燈結彩的街道上,一個颀長人影正踏着石階緩緩走來。許是注意到有人正看着她,她微擡起頭,看向某個地方。

十八年來,高烈一直覺得世間只有她的母親高撥雲可稱天人之姿,可眼下的女子比起天人不遑多讓。

發似鴉羽,膚似白雪;眉如遠山,目帶秋波;唇瓣殷紅,巧笑含媚。

是一張與這煙花之地相稱的臉,卻又奇異地帶着出離凡塵的清冷與不屑。

高烈像是受了什麽蠱惑,一個激靈,推開了倚在她身上的小倌,丢下一句“去去就來”便倏地消失在了廂房之中。

她匆匆下樓時,那女子剛好邁過臨劍樓的門檻。二人四目相對,一眼萬年。

站在階上,一衆錦簇花團自她身後一擁而上,環繞在女子身邊,讓她無法再近一步。

她咽了一口唾沫,眼睜睜地看着女子在群芳簇擁之下上了臺階,之後便恍恍惚惚地再也找不見,只留一縷冷冽的暗香萦繞鼻尖。就好像做了一場夢。

“嗚……嗚嗚……”

高烈悵然若失地回到廂房,便看見魚吟正趴在窗邊嘤嘤哭着,擦着紅的眼尾與泛粉的眼眶相互映襯,勾勒出一股既妖豔又清純的可憐來。

“你怎麽哭了?”高烈走上前去,在他身旁盤坐下來。

小倌順勢撲到她的懷裏,卻極有分寸地沒有将眼淚鼻涕蹭到她的衣襟上。

“魚吟以為自己遭了小姐嫌棄。”

“沒有的事。”高烈用袖子幫他擦了擦眼淚,結果将他眼尾的紅蹭得到處都是,像是祭宴上春官用的面具。

“噗。”

“小姐笑什麽?”

“我把你的臉弄花了。”高烈笑着說,“還是幫你弄幹淨吧。”

魚吟止了眼淚:“若是能讓小姐看得高興,那便讓它花着吧。”

聽他這麽說,高烈便停了手上的動作,身子一歪,躺了下來。小倌伸手去解她的腰帶。

失了束縛的衣料頓時散開。

她制住了小倌那雙上下游走的手:“累了,我睡一會兒。”

夜風微涼,于是又補充道:“你抱着我。”

小倌頓了一下,乖乖收起了手,在高烈身後躺了下來,雙手環住她的腰。

高烈想,這身子到底還是單薄了些。

高烈覺得自己似乎是打了個盹,也不知過了多久。揚起腦袋看了看房裏點着的計時香,約摸過去了兩刻鐘。她動了動肩膀,默默起身。

“小姐是要走了,不留在樓中過夜嗎?”小倌松開了懷抱,伏在地上小心地問道。

“嗯,休息夠了,還是回家吧。睡覺的話,果然還是家裏的床舒服。”高烈在腰間摸索了一陣,随後蹲了下來,拉起小倌的手,往他手心塞了一錠鑄銀,“今天晚上謝謝你了。”

盡管今夜并未如願以償。

走出廂房,臨劍樓的大堂依然絲竹繞梁、歌舞升平。看到這副景象,高烈不禁又想起在花團簇擁之下登樓的那位女子。

脂粉香味之中,她嗅到一縷冷冽的清香。方才的毒蠱仍未祓除,她循着這絲似有若無的香味在臨劍樓的花海之中摸索了起來。

回過神來時,眼前一片昏暗,不知身處何地。那些笙歌舞樂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天上飄來的一般。

這裏莫非是……臨劍樓的地下?

地底的陰氣讓高烈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但天性所帶的好奇心驅使她順着兩壁的長明燈小心地向前走去。

沒想到不過一牆之隔,便天差地別。

“……厲……重……手了嗎?”

有人在說話,聲音是從裏面傳來的。高烈頓生警惕,腳步輕悄起來。

七轉八折之後,終于走到了這座地底迷宮的中心,談話的聲音逐漸清晰。聽起來像是一起見不得人的交易。

煙花之地本就魚龍混雜,人與財絡繹不絕,江湖或是朝堂與此有所糾葛也并不奇怪。大厲如今四海升平,也擋不住海面下暗流湧動。

她倒是要看看是什麽人暗中搞什麽鬼。今夜開葷不成,讓她領功一件倒也不錯。

“這辎重圖可是軍事機密,左大人的誠意還真是感人。”

高烈下意識地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叫出來——沒想到才一豎起耳朵,就得到了了不得的情報。

若是勾結江湖勢力的朝堂內鬥倒也罷了,居然有人洩露大厲的辎重部署,這是通敵叛國之罪!

左大人?

朝中左姓的大人高烈只知道一個。

宰相左知如。

“廢話就不用多說了,交易而已。既然都已經拿到了想要的東西,你可以走了。”

“這就要趕客啦?呵呵呵,美人在側,大人自是迫不及待了嘛。”

聽到這話,高烈立刻找了一片陰影隐匿身形,屏氣凝神,眼睛緊緊盯着密間出口。

只見一個身着大厲服飾的女子自密室門口出現,很快就消失在了迷宮的轉角之後。

仍留在密室之中的,應該便是那位宰相大人了。

高烈背靠着牆,緩慢将屏住的氣呼了出來。

左相啊……既已坐在大厲一人之下的位置,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出賣自己的國家,究竟能得到多少好處?

除非能成王稱帝,高烈實在想不出來一個位至宰相之人,究竟有什麽理由背叛大厲。

“閣主居然派了你來,她倒懂得讨好我。”左知如的聲音從房中傳了出來,“只是太不知道心疼人。”

高烈一個激靈,挑了一下眉。看來密室之中确實還有一人。

是用來交換這辎重圖的美人?但既提及閣主,聽起來又像是某一江湖勢力之人,莫非便是被派進宮去盜取機密的小賊?

“此行想來十分兇險,讓我瞧瞧你可有受傷。”

房內的聲音變得喑啞暧昧起來,高烈覺察到氛圍有些不對勁。

嗬……啊……

任憑左知如如何動作言語,房中的另一人都只發出嘔啞嘲哳的氣流聲以作應答。

不會說話,是個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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