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
第 7 章
因為是前世已經熟記過一遍的東西,所以厚厚一部《開皇律》很快就被翻到了盡頭。
想她上輩子因為不了解大赦相關的諸多律法條文,每閱一篇卷宗書文,便要花上好些時間去書中對照,又因為害怕犯錯,總會來來回回核對好幾遍。
女官取來讓她在第一天審閱的卷宗,她直到第三天才完全看完,受了江行一頓冷嘲熱諷。
于是在第三天的夜裏,她花了個通宵閱讀《開皇律》,翌日白天則靠藥草吊着精神。
雖然因為缺少睡眠提不起氣力,但是效率确實比前幾天要高上不少,到收工的時辰,那厚厚一疊卷宗便還只剩最後一兩冊。
第四天她又熬了通宵,徹底背下所有條例,及至第五日白天,不僅能夠完成當日的工作,還來得及提前審閱次日的內容。
而那死板的江官司不信她進步神速,以為她敷衍了事,沒有仔細審對,才将速度提了上來。到第五日收工時,将她一人留了下來,當着她的面将第四、第五日的卷宗重審了一遍。
高烈不是草草了事之人,就算是強打着精神幹活,也要做到盡善盡美,江官司自然是沒能從她的任務裏挑出錯來。
可憐她整整兩天半沒有合過眼,還被這一張臭臉的官司留堂,在江行重審到一半的時候,她便再熬不住,一個趔趄栽倒在地,就這麽直接睡了過去。
高烈尋思她上輩子開始是因為工作能力太差,才會被注重效率的冬官官司嫌棄,繼而又因為在他面前出了那麽大的洋相,便徹底成了讓他打心底裏讨厭的人。
這輩子倒是有了血洗前恥的機會。
這麽一想,高烈的精神便振奮了起來,不過半日,便将女官捧來的那些卷宗消化了個幹淨。
午間休息的時候,她向女官要了明日的份額,當她抱着一疊新的卷宗回到座位時,正好撞上江行那若有所思的眼神。
高烈料他定是意外她這個頭一日來冬官署充任臨時工的王世子竟對冬官的工作如此熟悉,心中不由得意了起來,昂首闊步自他面前招搖而過。
前世因為将一日的工作拖了三日完成,故而原本第二日、第三日應該由她審閱的卷宗被分成了數份,由剩下的冬官司替她分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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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如今她手中抱着的這些卷宗,是她上輩子未曾閱過的。
午休結束,所有負責審閱的冬官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開始下午的工作。
正午過後這一兩個時辰的日光最是讓人困頓,但偶然在一份卷宗中看到的兩個字讓高烈忽然一個激靈。
“樂陽”
不消說,那便是樂陽郡主出生成長的地方。
樂陽是大厲北邊的一片封土,由樂陽侯和郡太守共同治理,是大厲境內一個具有高度自治權限的地區。如果不是因為大赦,一般很少會在宮中見到那個地方的情報。
高烈手中的案卷所述的是一樁醫官誤診的案件。由于是意外誤診,致使病人受了損失,因此受到刑罰。就《開皇律》所記載的條例來說,這毫無疑問是可以被納入大赦範圍的對象。
誤診通常是由于醫生技術不精而導致的。做出錯誤診斷,并因此直接導致病人蒙受損失,身為醫生自然需要承擔責任,也就是受到判決和處罰。
誤診罪的處罰由病人,即受害者最終遭受損害的嚴重程度來決定,通常不會太重。但是從這份來自樂陽的案卷中所标注的時間來看,這件事距今已經過去了十二年有餘。
也就是說,做出誤診的醫官因為自己的失誤,已經在牢獄之中度過了十二年。
即便是殺人案,也會綜合具體情節輕重、殺人動機等考量,偶爾會出現十年以下的牢獄之刑,若是因為正當防衛而不得已殺人,更是可以獲得無罪釋放的判決。
這究竟是給受害者造成了多大的傷害,才會讓這名醫官因為誤診而被判十餘年的刑期?
高烈将這卷宗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也沒找到關于這個問題的具體敘述,不禁困惑不已。
“世子殿下,可有什麽問題?”一個冷冽的聲音突然自她身旁響起,将她吓了一跳。
高烈擡頭,發現就差沒把嫌棄寫在臉上的冬官官司就站在自己邊上。
站的位置剛剛好,不會遮擋窗外射進來的光線。
高烈也不确定江行是否願意受理她的疑問,但他既然開口了,她也便抱着試一試的心态,指了指手中的那份案卷:“官司可否看看此案是否判罰過重?”
她心裏還有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她在這短短的一個上午難道又在無意中做了什麽惹江行讨厭的事?
江行壓低了身子,順着高烈手指的方向看去。而就在他閱卷的時候,高烈忽然看到那一頁最後追記的一行小字。
——長餘二十三年冬月十二移至不周冬官署。
“這位醫官現在就被關押在宮中!”高烈小聲驚嘆道,“我可否去看看她?”
驚嘆完了才想起自己正在跟那個一板一眼的江官司說話,一下子将嘴抿成了一條縫。
而江行面無表情地看完了樂陽醫官的誤診案,将視線移到了高烈身上,像是要故意吓她一樣,就這麽直愣愣地盯了三四秒,才動了動嘴,吐出一個字來。
“可。”
既然已經得到江行的親口應允,高烈雖然心有戚戚,但還是收拾了一下,立刻就前往了案卷最後指明的那個地點。
冬官署的地牢。
那名醫官是在樂陽服刑十一年之後突然被調到不周來的。
因為冬官署的地牢位于皇宮內部,所以關押的都是些重要的犯人,其中大多都是《開皇律》中所提十惡不赦之人。但從卷宗的內容來看,這名醫官顯然不是什麽窮兇極惡之徒。
這其中究竟有什麽緣由,或許見到她本人之後就能知曉了吧。
江行将官司的令牌暫時借給了她,讓她能夠暢通無阻的進入地牢之中。
高烈按照卷宗記錄的數字找到了關押那名醫官的牢房。
若是記載無誤,此人現年應三十餘五,但那面容看上去就像是六旬老人一樣滄桑。
直至高烈隔着牢門在她面前蹲下,她都昏昏沉沉地沒有作出什麽反應。
“吳連翹,先生可是吳連翹?”高烈問道。
牢中的女人只是緩緩地擡了一下眼皮,然後突然動了一下脖子,像一臺生鏽的機器一樣仰起腦袋,直勾勾地看着站立在牢門外的人。
“啊……”她的口中發出了一個幹涸的聲音,終于聚焦起了神志,“你是……”
“延王世子高烈。為樂陽醫官誤診一案而來。”高烈小心翼翼地注視着面前的犯人,借着天窗透進來的光,她看見這個名為吳連翹的女人仰起的脖頸上布滿了不自然的傷疤。
若是再仔細看看,她虛浮地撐在地面的手上、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腳踝上,只要是沒有被衣物遮住的皮膚,上面皆可見到各式各樣的傷痕。
“獄卒對你用刑?!”這種可以想見遍布全身的傷疤讓高烈震驚得忘了那些想要知曉答案的問題,她忍不住顫聲問道。
“不是……不是……”吳連翹瑟縮了一下,“這都是舊傷……而且,是小人錯了,該罰……”
聽她這麽一說,高烈注意到那确實都是些有了念頭的痕跡。和她鎖骨至下颌的那道疤一樣,早已歷久經年了。
“樂……陽侯。”憔悴的醫女嘟囔了起來,“對不起,是小人錯了,對不起。”
高烈撐着腦袋,再次打量起面前的女子。她還保留着一定的神智,但精神看起來顯然不太正常,但不知道是因為被人刻意地摧殘成了這樣,還是在不見天日的牢獄中度過了太久的時光。
“吳連翹先生,你做錯了什麽?”高烈嘗試問她。
醫女的肩膀小小地抖了一下:“小人……做了錯誤的診斷。”
也就是說果然發生了誤診。
“那個診斷是什麽?是怎樣的錯誤?”
“小人說……游大人,今後将無法……再次生育。”
聽到這話,高烈感覺自己的太陽穴猛然一突。
她之前就奇怪,明明膝下還有一個女兒的樂陽侯為何不惜男扮女裝也要将游夢龍立為郡主。原來她是真的以為自己不可能再有女兒。
服刑十二年有餘。樂陽侯家的小女兒差郡主七歲,現年正好十二。
*
“怎麽樣,有什麽發現?”
等高烈再次回到冬官署中,江行竟主動過來找了她。
高烈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是知道江行有些刨根問底的脾氣在的。
若是如實回答,便要告知吳連翹是因為誤判樂陽侯無法再育而獲刑,這明顯是一個過量的判決,以江行的性子,定要追究為何如此重判,說不準就會被他順藤摸瓜發現樂陽侯家的秘密。
但若說她罪有應得,又不免要以更多的謊言去圓這個說法,早晚要被江官司識破。
“那名醫官精神恍惚,我問不出什麽。”高烈思索片刻答道,“不過按卷宗所述,她合乎大赦的要求,無論是否量刑過重,待到下月便能出獄了。”
江行點了點頭,沒有繼續追究。這讓高烈感到有些意外。
吳連翹身上的舊傷,還有那過長的刑期,很顯然都是來自樂陽侯的遷怒。她本不應該遭受如此苛烈的對待。
可是她的失誤,不僅僅将自己,更将一個無辜的孩子推進了地獄之中。如果用他所受的苦來為她量刑,那是不是确實可以說——罪有應得呢?
高烈殘忍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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