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章

第 46 章

承永三年夏。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帝已經病入膏肓了。

皇女高熾也一直抱病不朝。

有傳言說這對母女被近身之人下了慢性的毒，如今兩人皆已命不久矣。

不過高撥雲依然親自把持朝政，只不過将一些瑣碎事務交給齊思樂去處理。在這種局勢微妙的時候，她不能将任何權力下放給不信任的人。

頹勢太明顯了，任何一絲示弱都是給敵人的機會。萬幸的是她看得出左知如同樣在逞強。

朝中的勢力分為了兩派。一派暗中投靠左相，一派則扶持皇帝——但與其說他們支持的是高撥雲，倒不如說他們認可的是她這個被響命木所認可的高家人。如果身為皇帝的高撥雲真的身有不測，他們也會堅持與宰相派的人抗争，同時扶植一位高姓的親王登基。

如此一看，還真讓人覺得可悲。索性讓那棵古樹來做皇帝算了。

諸般不利之中，倒也有些好消息。高烈讓游夢龍先行回朝，已經與高撥雲取得聯絡——他曾是崔嵬閣之人，對于秘密聯系之法也頗有心得。

他與江行兩人已暗中得到高熾下落，确保其性命無虞，但她一直被左知如控制在地牢之中，為了不打草驚蛇，暫時還無法将其解救。

身為母親，能知道女兒無恙，多少安下一點心來。加上游夢龍又向她保證，至少能讓高熾不愁吃穿。

沒想到的是，這一行動還牽扯到冬官司江行。

任命冬官司之事，背後的推手是左知如，因此高撥雲也清楚江行和左知如多多少少有點關系，只不過此人為官的确正直，辦事又的确利落，所以高撥雲暫時也沒多管——若是管了，定會讓左知如警覺。

眼下，這個曾經被她認定為左相黨羽之人卻在為她兢兢業業地跑腿，着實讓人驚訝。

高烈讓信鳥遞過消息，言之鑿鑿江行乃可靠之人。高撥雲信不過江行，卻不會不信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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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春官的預言嗎？”高撥雲在看到傳信的時候忍不住問齊思樂。

“延王将誕二子，一子為天下霸主之命，一子為賢君之材。”齊思樂說，“陛下難道想說……”

高撥雲忍不住笑道：“以前朕不過是半信半疑，現在想來，這孩子的器量确實比我大得多。”

齊思樂定定看她：“陛下若真不信，又怎會讓小殿下扮做男子活到現在？”

“我不信，信的大有人在，若讓烈兒作為女子，那些親王們怎會容許她活着長大？”

*

鬼城雖然被叫做鬼城，但并沒有多少鬼氣，倒不如說，因為羊肉味兒和孜然味兒少了，讓人覺得清新不少……

“如果左相真的通敵叛國，和生活在圯城的大厲人勾結倒是最效率的辦法。”沈聿霖說。

“前提是這個大厲人有能耐統領軍隊。左相想要逼宮，沒有軍隊恐怕不行。”高烈說。

這是整個圯城唯一沒有被探查過的地方了，也是找到線索的最後希望。不過這地方實在太特殊了，讓高烈幾乎是立刻就确信了這一點——如果左相真的還留有未處理的證據，那只能是藏在了這個地方。

然而等高烈說完，鹿荭與沈聿霖面面相觑。

過了一會兒，沈聿霖有些不敢肯定地說：“……那豈不是意味着，這裏——”

有軍隊？！

他話還沒出口，一陣裹着黃沙的風就将三人給包圍起來。黃沙之中，除了簌簌呼呼的風聲，還有并不齊整的腳步聲。

這時候，高烈終于聞到了記憶中的那股氣息。

*

承永三年九月。不周已經是深秋的氣象，既歡欣，又蕭索。

宮城之中，得到消息的群臣尚不明所以地聚集于一處，對即将發生的事件表示不解和困惑。

昨日下朝回家，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收到了宮中傳信，說明日不在大殿上朝，請群臣于長生園相聚。

長生園——這個地方，也就只有那些歷經幾朝的老人才有機會進去幾次，畢竟是帝位交替之時才會開放的地方。

承永皇帝雖然身患疾病，但尚還健在，昨日主持朝會，精神看上去也不錯，總不至于一夜之間駕崩了去……

那為何要将他們聚集到長生園中？

響命木的樹壇邊上站着一名大春官。這更讓人感到奇怪。一衆春官之中，有資格站在那個位置上的，也就只有春官司一人，這位大春官又是以什麽名頭站在這裏的？

就在一陣詭異的氛圍之中，有人出現在了石階的盡頭。

群臣嘩然。

那明明就是百官之首的宰相，為何身上穿着一襲……皇袍？

還不等他們想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又有一列人馬自長生園大門而來，人群擡着一頂八擡的轎子，轎上坐着一身素衣的女子——那張臉顯得蒼白無力，仿佛随時都會死去一樣。正是昨日還神采奕奕的承永皇帝。

“難道昨日是回光返照嗎？”衆人不由得如此想道。

但即便是皇帝時日不久，也不能令其生前退位，更何況，新繼位的皇帝，難道就是宰相自己？不光如此，她還想要像高家的皇帝一樣，在繼位大典前來一場天驗大會？

她是瘋了嗎？是打算自取其辱，還是說事出有因？

然而在以事實證明一切之前，當事人似乎什麽都不打算多說。一切就在衆人的猜測中奇詭地進行着。

“高撥雲，你知道嗎，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黃袍加身的左知如看着被押坐在一旁的女帝，向響命木伸出手。一種讓她日思夜想二十幾年的奇妙感覺逐漸将她萦繞。

“明明我和你流着同樣的血啊。”

此言一出，群臣皆寂。什麽意思？他們好像已經知道了，只是不敢确認。

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靜靜等待着天驗的結果。只要看到血滴淌到響命木上後會發生什麽，一切便不言自明……

“宰相左知如私通敵夷、篡權謀反，惡行敗露，還不伏法認罪？”

就在左知如的指尖離那粗粝的樹皮還差一寸的時候，冷冽的聲音突然從長生園的大門處響起。

群臣的視線立刻轉移了方向，所有人都循聲看去。

同時，在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左相的手指便無法再向前挪動一絲一毫。

她緩緩地回過身，觀禮隊列的盡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陌生的人影。驀然間，她想起二十五年前先帝舉行天驗大會的時候，她就曾隔着這樣冗長的隊列看着尚還年少的高撥雲。

“什麽人？！”她的心底忽然産生了一絲游移。

“皇長女高烈，見過宰相。”華服的女子勾起嘴角，背着手向她走來。

有人開始竊竊私語：“延王将誕二子，一子為天下霸主之命，一子為賢君之材，但若伴霸主之側，可佑天下太平……”

“殿下竟真是女子？”

“預言中的天下之霸主……不是高熾殿下，而是——”

高烈沒有理會這些雜亂的聲音，她的目光穿過人群，鋒利而沉重地落在左知如的身上。

這一刻，她所品嘗到的，不是勝利的喜悅，不是反轉的快感，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一種對命運之玄妙的感慨。

這個與原本的承永三年九月十二日全然不同的命運。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走上這條岔路的？她想了想，果然是她當時在樂陽郡主的車駕中所說的那番話改變了命運的走向。

“郡主，若你有什麽困難，或許可以向延王世子求助。世子宅心仁厚，一定會幫你的。”

她該感謝對游夢龍說出這句話的自己，還是該感謝四年後真的來向她求救的游夢龍？

她該感謝四歲時為游夢龍擋劍而差點丢了性命的自己，還是該感謝将她擁入懷中哄她入睡的那個伴讀？

說不好，說不清楚。

*

承永三年九月十二日，宰相左知如被以通敵叛國、篡權奪位之由打入冬官署地牢，證據确鑿，無可辯駁。

皇長女高烈借樂陽沈瓊之軍鎮壓皇城叛亂，控制左相黨羽，一氣呵成，布局缜密。

其後，冬官于宰相府中搜出煉蠱之具，證實宰相縱行巫蠱，罪加一等。所有蠱蟲皆被春官司悉數銷毀，以絕後患。

承永四年新春，承永皇帝病重，生前退位，皇長女高烈繼位，號為明乾。

新皇繼位，大赦天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