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海恐懼症
深海恐懼症
一個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秋日午後,微風不燥,陽光正好,不冷不熱,是再美好不過的一天了。
然而,許多改變,就是發生在這樣美妙的日子裏。
「青青,你過來一下。」葉青青電腦右下角綠色的微信符號跳動着,對打工人來說最害怕見到的場景之一。
信息來自她的頂頭上司王經理,葉青青心裏有些惴惴不安。
葉青青屏住一口氣,将電腦鎖屏,推開旋轉椅子,面不改色地站起身,三個動作一氣呵成,向最北側的辦公室走去。
旁邊的同事看了她一眼,葉青青平和笑笑,沒有說話。
不論是她,還是同事,其實大概都能猜出來是什麽事。
站在熟悉的辦公室門口,葉青青深呼吸一口氣,擡起白皙的指節敲了敲王經理辦公室的磨砂玻璃門。
咚咚咚,似乎不是敲在門上,而是敲在她不安的不安的心上。
“進”,的聲音從屋裏傳來,得到肯定答案,葉青青轉動門把手進去了,同時輕輕關上了門。
王經理仍坐在他的老板椅上,聽到腳步的響動,象征性地擡頭瞅了一眼,而後吹了吹冒着熱氣泡滿枸杞的玻璃杯,抿了一口。
外面陽光正好,光線刺眼,百葉窗拉下來一半,多好的天氣啊。
沒人開口,辦公室的上懸窗開着,樓下車輛的喇叭聲、車子的引擎聲清晰可聽,微風吹進來,百葉窗微微浮動。
受不住這與天氣不相匹配的壓抑氣氛,葉青青眼睛不自然看着前方,微笑但盡量冷靜地開口,“王經理,你找我。”
玻璃杯裏的水還剩一半,王經理把水杯放在桌子上,站起來皮笑肉不笑地聊天:“青青來公司也好幾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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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青青老實回答,“是,五年多了。”
似乎在回憶什麽,頓了頓,王經理繼續說:“房地産行業你也了解,日落西山,沒落了,各家都在裁員,我們公司自然也不例外,咱們這個項目進入尾聲了,想必你也聽說了,公司覺得不需要那麽多人,把你叫過來就是想和你說離職的事情。”
縱然心裏有所準備,但真的聽到時心境還是不一樣,過一天是一天的想法被宣告死刑,葉青青不卑不亢地問:“那賠償怎麽說?”
好像知道葉青青會問這個問題,王經理拿出他早已熟練于心的說辭,“這個你放心,我給你争取到了N+1賠償。”
錢到位,一切都好說,葉青青客氣地回複,“好,我接受,那我做到什麽時候?”
“這周五吧”,王經理又想到了什麽,繼續說話,“工作交接給趙弘偉。”
“好,那我先出去了。”葉青青果斷轉身,離開了辦公室,其實這一切比她預想的好很多了。
不用走仲裁,也不用扯皮,公司尚有一絲人性在。
會有一點點不甘心,趙弘偉比他晚進公司,能力不行,油嘴滑舌,架不住他是公司副總的親戚,要怪只怪她投胎能力不行吧。
行業大環境如此,身邊很多朋友都被優化了,優化就是裁員好聽的名字,葉青青其實隐約聽到一些風聲了,只不過她沒想到這麽快就落到她頭上了。
覆巢之下無完卵。
從事房地産行業八年,一畢業就做房地産策劃,見證了這個行業冉冉上升又由盛轉衰的過程。
八年間,相比其他行業的普通職工,房地産的小職員掙了不少錢的,乘了東風,吃了行業紅利,葉青青近五年年薪20萬+,項目賣的好的話,近30萬+,在青州這個普通二線城市裏,屬于掙得多的那一波上班族了。
30歲的葉青青,有房有車沒男朋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細想之下,好像還挺滋潤的。
如果忽略那一身的職業病的話,畢竟20多萬的年薪,是葉青青靠沒日沒夜的加班、沒有周末、沒有節假日換來的。
如果你問別人有沒有見過淩晨4點的青州市,不一定見過,但是葉青青見過淩晨1點、2點、3點、4點、5點、6點的青州市。
通宵加班是家常便飯,在醫院打完吊瓶立刻回到項目上再平常不過了。
公司還算有人性,不會克扣你的N+1賠償,資本家最後一絲人性。
周五下午,還是和被離職那天一樣的舒适的天氣,葉青青站好最後一班崗,4點的時候去公司人事部簽字,簽完字沒有十分鐘,補償金加本月工資,共計10萬元就到賬了。
10萬元啊,剛畢業那會,一年都掙不到這麽多,現在簽個字就可以了。
收好離職證明,葉青青沒有和人事部的同事寒暄,回到項目上收拾自己的東西,
在這個公司呆了五年,玖珑府項目做了一年半,除了筆記本電腦和水杯,就是抱枕和毛毯,相對于別人,葉青青更崇尚簡潔辦公,一個袋子就裝完了。
那天談話出來時,同事就收到風聲了,沒什麽好說的,大家都懂。
葉青青抱着自己的東西,和同事禮貌告別,“我先走了,有空聯系。”
有空聯系這句話,大家心知肚明,同事嘛,離開了這份工作,就是微信裏的陌生人而已。
有些同事的眼神裏透露出惶恐不安,畢竟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是不是自己。
到達樓下停車場,葉青青把東西放在車子副駕駛座位後,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玖珑府售樓部,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陽光剛剛好,照在售樓部拐角的地方,明天太陽還會如常升起。
葉青青打開微信,選了幾張圖片,發了一條朋友圈,配文:落幕。
拉開車門,打火、發動引擎,右轉出售樓部駛入主幹道。
回憶的思緒湧上心頭,一年多以前,剛拿地的時候,周邊一片荒涼,就連門口的這條路都沒通,現在房子快賣了,部分樓棟都快封頂了,不遠處的地鐵即将也在年底通車了。
一切都在變。
葉青青車子開出去沒多久,就遇上了晚高峰,走一分鐘停十分鐘,她十分不适應,以往下班的時候都是夜深人靜,哪見過這樣堵車的盛況。
前方是一條城市主幹道,一個紅燈,紅色的99數字一動不動,不用再趕時間,葉青青不急不躁慢慢等着。
中控臺上的手機響了,葉青青下意識以為是領導找她,條件反射立刻就想接電話,手機拿到手裏那一刻,才反應過來,苦笑一下,自己都失業了,哪裏還有工作呢。
屏幕上閃爍着沈夢婷三個字,這是葉青青的死黨,一個富二代,朋友介紹來買房認識的,莫名其妙就成要好朋友了。
滑動綠色的接通按鈕,葉青青不自覺唇角上揚,“喂,婷婷,什麽事啊?”
“你被裁了,明天不用上班晚上出來嗨啊。”房地産大行業發展趨勢,即使不是從業人員,也有所耳聞,意料之中的事情,沈夢婷并不吃驚。
葉青青無奈地摸摸額頭,“大小姐,我只想回家睡個天昏地暗,鬼知道我多久沒好好睡一覺了。”
沈夢婷寵溺地語氣從聽筒另一邊傳來,“行行行,明天找你。”
挂了電話,99秒的紅燈終于快結束了,葉青青放下電話,繼續往家的方向駛去,天邊的晚霞、路邊的小販、騎單車的人讓她很興奮,許久沒見過這樣的風景了。
葉青青到家第一件事,換鞋子葛優躺躺在沙發上,打開外賣平臺,給自己點了一份六寸的牛肉披薩和一杯不含茶的奶茶。
平時吃慣的食物,今天終于有時間細細品味了,一口咬下去,鹹香的牛肉、酥脆的外皮、濃郁的芝士香味,送到時溫熱的剛剛好,搭配三分糖的牛油果巴旦木奶昔,冰沙口感,不用趕時間狼吞虎咽,同樣的食物,今天吃都比往常可口了三分。
明天,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吃飽之後,去洗漱,往床上一躺,習慣了忙碌的生活,陡然閑下來,葉青青忽然不知道要做什麽了,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盯了許久。
除了剛買房的那段時間,葉青青已經很久很久沒觀察過自己的公寓了,牆角的綠蘿葉子蔫了,桌上的多肉幹死了,房子裏除了她,還有生命的就是從窗戶縫裏飛進來的各種各樣的小蟲子。
點開朋友圈,右上角的回複不多,大廈将傾獨木難支,她的今天或許就是其他人的明天,安慰,她也不需要。
倒是有幾個相熟的人,私信問她接下來去哪家、找好工作了嗎,更熟的人想幫她介紹工作,都被她敷衍過去了。
她想歇一段時間再說。
人可真是奇怪的生物啊,平時不夠睡想睡覺,如今有時間睡覺了,卻怎麽也睡不着,葉青青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數羊數到了一萬只,還是一點困意也沒有。
掀開被子從床上爬起來,坐在梳妝臺前,打開筆記本電腦,計算自己的資産,看看錢包裏的錢允許她荒廢多久。
職業病拉了一個excel表格,對着支付寶、中國建設銀行、招商銀行等app來回切換,一行一行添加資産,賠償金10萬、公積金14萬,另外建行銀行卡裏定期30萬。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嚯,加起來50多萬了,葉青青沒想到自己還是一個小富婆了,看着表格裏的數字,嘴角都咧開了。
算好了資産,就是花銷了,開銷的大頭自然是房貸,每個月1500,一年就是18000,30年是54萬,資産還剩下50來萬,還一部分也是可以的。
但葉青青不想這樣做,她要留點錢傍身,以備不時之需,而且月供不高,不還清每個月也能承受。
此刻,葉青青最慶幸的就是當初沒有猶豫,早早買房,而且使用了公積金,只買了一套普通的二手住宅公寓,沒有和同事朋友一樣,利用杠杆買大房子,同時沒有超前消費的習慣,也沒有投資任何理財。
物欲低,沒有其他大的花銷了,一切以穩妥為主。
算完了支出,即使沒有收入,葉青青也能閑幾個月,至于以後的工作,誰知道呢?
大不了把公寓賣掉,找個三四線城市養老。
不過,葉青青仍會擔憂,即使有50來萬,前路漫漫,女性,30+的年紀,未婚未育,哪一條都是求職bug,怕你找對象,怕你生孩子,覺得你不如應屆生好使喚。
這是屬于葉青青的深夜emo時間,一會兒想開了,一會兒又覺得人生活着沒什麽希望了。
不知不覺竟然困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清晨7點半,鬧鐘響了,葉青青睡眼朦胧想爬起來,轉念一想,上他妹的班,都失業了,閉着眼右滑一下,關上鬧鐘繼續睡覺。
覺得自己就睡了10分鐘,怎麽有人進來了,睡眠淺真的要人命。
“沈夢婷,大清早你不睡覺幹嘛?”葉青青把頭蒙在被子裏,聲音甕甕地從裏面傳出來。
沈夢婷在她的床邊坐下,使勁掀開被子一角,看到了葉青青皺着的眉頭,“你怎麽知道是我?”
“走路聲啊,噠噠噠的,你化成灰我都認識。”還沒完全睡醒,葉青青聲音軟軟的,透着怨怼。
早就過了午時了,沈夢婷笑嘻嘻問:“你昨晚偷人啦,都12點了。”
葉青青很困,翻了個身,超小聲地懇求,“婷寶寶,我淩晨三點才睡,讓我再睡一會兒。”
好家夥,閨蜜開竅了,沈夢婷驚喜地拍了一下她,“誰這麽兇猛?”
“一個小飛蟲,和它聊了很久。”葉青青把臉悶在抱枕裏,有氣無力地聲音從枕頭裏傳出來。
害,沈夢婷空歡喜一場,“起來啦,我買了你愛吃的王記,有椒鹽排骨、紅燒雞爪、水煮肉片,還有七中的燒餅夾裏脊,好香,再不起來就涼了,不好吃了。”
“馬上就起。”說完話,葉青青立刻爬了起來,去衛生間洗臉刷牙,十分鐘就弄好了,美食引誘法比什麽都有用,更何況她也真的餓了。
葉青青的公寓只有60平,沒有餐廳,餐桌與廚房相連,一個雙人桌,幾道菜放上來,差點都擺不下。
“你接下來幹嘛啊?去我們家公司嗎?工資雖然不如房地産,但也不會那麽累了。”沈夢婷一個接一個的問題抛出去。
“你讓我想想,這兩天好多人問了,我想歇一會兒。”葉青青啃着排骨,平靜回道。
沈夢婷給了她一個提議,“那你出去旅游吧。”
“讓我想想。”
“又想,你就想待在家裏,哪兒也不去。”沈夢婷瞥了她一眼,無語說道。
“bingo,聰明。”葉青青大笑着回道。
沈夢婷極少見過葉青青這樣的人,30歲頂好一大姑娘,漂亮,長了一張清冷的美女臉,從沒去過酒吧,沒旅過游,當然出差不算旅游,不愛買東西,不喜歡打扮,沒有叛逆期,母單至今,連暗戀的人都沒有。
如果你問她的愛好是什麽,答案就兩個字,沒有,特長呢,沒有,但很奇怪,這樣一個看似無趣的人,沈夢婷卻和她玩的極好,比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都要好。
飯吃差不多,沈夢婷又提議,“晚上去酒吧,去不去?”
把包裝盒收拾好,葉青青又去沙發上躺着了,搖搖頭拒絕她的提議,“不去,太吵了,還不如在家看電視。”
沈夢婷拍了一下她的腦袋,吐槽道:“你就懶死吧,我先走了,約了個小哥哥。”
送走了沈夢婷,葉青青又回屋躺在了床上,開始思考下一步的計劃,思考着、思考着,和周公下棋去了。
接下來幾天,葉青青都是吃了睡、睡了吃,太閑了也挺無聊的,看電視都索然無味。
有一天晚上,葉青青突發奇想想到之前沖浪看到的帖子,在ipad上打開一張地圖,用擲骰子的方式決定接下來去哪兒。
閉上眼,一切聽天由命吧!
骰子落下的一刻,葉青青忐忑又緊張,別是大海裏啊,睜開眼睛,不是海裏,是位于大陸最南岸的海康市。
當然也沒差多少。
葉青青有深海恐懼症,這幾年愈發嚴重,晚上看世界地圖裏的海洋都不行,看大海圖片會呼吸急促、心跳加快。
或許連老天爺都在告訴葉青青,走出舒适圈吧,去嘗試未知的事情。
防止自己反悔,葉青青立刻拿出手機定了三日後去海康市的飛機票,在團購平臺上找了一個民宿,初步定了7天的房間。
開弓沒有回頭箭,葉青青打開衣櫃開始收拾衣服,查坐飛機需要注意什麽,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去這麽遠的地方。
三日後,葉青青推着一個26寸行李箱加上一個手提包,背着一個斜挎包,踏上去海康市的航班。
飛機起飛的那一刻,很興奮,但更多的是忐忑、緊張與不安。
在空中飛行,一切安好,氣流帶來的颠簸在意料之中。
三個小時後,葉青青落地海康市。
還以為下飛機就能聞到鹹鹹的海水,結果飛機場建在內陸。
從機場出來,坐一個小時大巴前往海邊,到達海邊後,葉青青又打車去往預定好的遇見民宿,早上5點出門,歷時快8個小時,接近下午1點,終于到達了民宿。
非旅游旺季,海康市又是冷門旅游目的地,民宿房間充裕。
前臺的小姑娘熱情地和葉青青打招呼,“下午好,住宿嗎?有預定沒?”
葉青青把身份證拿出來,放在臺子上,笑着說:“預定過了,手機尾號7888。”
輸入手機尾號,身份證驗證後,安安從櫃臺裏出來,“查到了,請跟我來,對了喊我安安就行。”
“好的。”葉青青不算嚴格意義上的社恐,只是不知道怎麽和人聊天。
安安在前面帶路,将葉青青帶上二樓的一間屋子,向她介紹,“這間屋子是你的,二樓,觀景效果最好,如果想續住,提前2天告訴我們,吃飯我們有提供,提前半天說一聲就行,旁邊街鋪上也有吃的。”
“謝謝你啊,安安。”小姑娘很熱心,葉青青禮貌和她道謝。
安安一只腳踏出房門,看葉青青的身份證是青州的,又回轉身提醒,“還有一件事,這裏蟲子可能比較多,牆角有殺蟲劑,每天噴一噴。”
“好,謝謝你了。”小蟲子,難道有小時候家裏的可怕,葉青青沒有放在心上。
葉青青将行李放在屋子裏,推開窗戶看到了大海,淺藍色的海面,波光粼粼,一眼望不到頭。
白天時,深海恐懼症還好,沒有什麽不适。
民宿的午飯早就結束了,葉青青戴了一個遮陽帽問了安安怎麽去街上,就一個人沿着後面的路,去街上找吃的去了。
9月的海康市,氣溫宜人,不似包郵區的燥熱,海風拂面,清涼舒适,靜靜享受這一刻的美好。
葉青青在街上轉悠了一圈,最後随意找了一家小店,點了一份涼拌粉,拿出手機給沈夢婷發了個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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