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化骨
第2章 化骨
◎表妹還是奸細?◎
薛容鶴猛地直起身子,走下馬車,快步行至沈昭身邊。
他不顧身上金絲雲紋的玄色華衣,徑直蹲下身子,伸手捏住沈昭泥沙血痕未淨的下颔,指尖用勁,将那張面孔掰向自己。
那張臉與“沈離”極為相似,但眉眼間卻并無他的殺伐果斷,少女眸中含淚,淚水盈盈,似乎被他捏得吃痛不已。
薛容鶴憶起近日所得消息,沈離已被南明皇帝流放,還被秦序那陰險小人在獄中折磨許久,又怎會出現在北雍境內。
更遑論,扮作女人?
眼前人并無喉結,分明是個少女模樣,即便“沈離”命大逃脫,也難以扮得如此真實。
莫非是沈家旁支?可面容怎會如此相似。
“你究竟是誰?”
沈昭猛烈咳嗽幾下,氣若游絲,“我乃沈離表妹家父是一刑獄小官,是沈家旁支。我本随家人流放,可、可他們都死了,就連表哥也死了。我實在害怕,便趁他們不注意逃了出來。”
薛容鶴放開沈昭,面上情緒未變,“沈離何時死的?”
“昨、昨日,”沈昭擠出幾滴眼淚。
“如何死的?”
“我、我不知,”沈昭望着天,神情悲痛,“他們不告訴我。”
薛容鶴眼簾微垂,此人身份存疑還需查證,況且面容如此相似,即便是表兄妹也不常見。
他收回目光,再次恢複一貫的冷漠,起身欲走,那少女卻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擺。
“大人,請您救我一命,日後我為您當牛做馬,在所不辭!”
薛容鶴黑沉沉的眸子落在她身上,映不出半分身影,“天下皆知南明沈家忠君愛國,你身為南明沈家之後,何談忠于我?況且我身邊從不缺人當牛做馬,幕僚出謀劃策,黑金武力非凡,你又拿什麽效勞于我?”
她神情一愣,身旁士兵已伸手來拉扯她——
沈昭顧不得傷口,咬牙艱難撐起身子趴伏在地,眼前閃過那夜随州粉紅色的雪,平淡神情下是洶湧的恨意。
随州百姓、大軍以及沈家親衛,每條人命都是秦序的催命符,是她此生難償的罪孽。
為了報仇,跪敵國之人又如何?
即便是要她的命,也在所不惜。
沈昭将頭埋進手臂,嘴唇貼着塵埃,聲音顫抖,“大人,我沈家落得如此下場,又何談忠君愛國!您大可利用我,只求您能救我一命。”
薛容鶴眼神驟冷,随即緩緩勾起唇角,“哦?”
沈昭完美地扮演着堅韌的少女,卻無措地望他一眼,眼眶通紅如小鹿一般,讓人心生不忍。
薛容鶴根本不信她所說的“表妹”,一個弱女子如何逃過重重看守,到達北雍?
從他的角度望去,她身上的衣服肥大且不合身,松垮領口露處露出鎖骨,其間有抹愈合的鞭痕。
瞧着像是新傷。
他眯了眯眼,再開口時意味深長,“若敢騙我,你該知道自己的下場。”
“謝大人!多謝大人不殺之恩,沈昭必湧泉相報!”她感激涕零地叩首。
隊伍再次啓程,士兵拉起沈昭,将她安置到隊伍後面裝行李的馬車上,又扔了一瓶傷藥過來,便無人再管她。
車隊繁瑣,行進緩慢,午後入了靖安城。
一路走來,街邊圍了許多人,沈昭才知道薛容鶴此行為何。
按理說随州已被北雍占領,他身為七皇子,又是奪得随州的第一功臣,此刻應當在都城長陽受賞,但靖安城發生了一樁詭案,死者為當地刺史。
此時南明與北雍劍拔弩張,本要接管随州的刺史卻死法詭異,引得北雍皇帝很是重視,怕是南明從中作梗,這才派了最熟悉邊境情況的薛容鶴前來查明真相。
沈昭細細聽來,百姓描述死者雖說法不一,但大都是這樣——
張刺史睡前還是個大活人,第二日起來便成了具森然白骨,除了腦袋依舊完好,四肢軀幹的血肉均不翼而飛,血液浸透四周被褥,腥氣撲鼻,令人作嘔。
那白骨一幹二淨,愣是一絲血肉也無,據說夜間曾有人聽見咀嚼聲,疑似妖怪吃人。
沈昭垂着頭,聽聞此語眼含驚意,又好奇地擡眼張望,充滿了小心翼翼。
心中卻嗤笑,妖怪吃人?無稽之談罷了。
戰場上刀劍無眼,被砍殺成什麽樣的屍體她都見過,一夜之間活人化骨聽着稀奇,恐怕只不過是兇手練了某種手法罷了。
北方的冬日呼吸間都有凜冽寒氣,凍得鼻腔都要結冰,今日烏雲低沉,竟有雷鳴作響,頗為少見。
沈昭緊了緊衣衫,跟在薛容鶴身後邁進刺史府的大門。
張夫人因受驚過度卧病在床,只有管家滿臉歉意出來迎接,府中仆從婢女跪了一地,“拜見賢王殿下。”
沈昭裝作才知曉他身份的樣子,眼含驚訝地望了眼薛容鶴。
他卻看都未看,着管家帶路,到了張刺史死亡現場。
沈昭吸吸鼻子,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眼前的屋子雖大,門窗緊閉,但她離得較遠卻仍能聞到絲縷血腥味,這裏面絕不是簡單的兇殺現場。
這屋中之人,怕已血流成河。
薛容鶴掃了沈昭一眼,見她面有沉思,突然笑道,“沈姑娘令尊身為刑獄官,想必探案的本事不輸令尊。既如此,給你一炷香時間進去瞧瞧,若無線索,出門即死。如何?”
這人簡直是強詞奪理,瞧這樣子,像是真動了殺念。
沈昭見勢不對連忙跪下,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自下而上望着薛容鶴,無端生出幾分可憐,“那屋中死過人,我害怕,求殿下”
他凝眸打量她半晌,似乎聽到什麽可笑至極的話語,輕笑出聲,随後揮手讓護衛将她押至門前,推了進去。
門被撞開的瞬間,濃郁血腥味撲面而來,令人窒息。
空中突然電閃雷鳴,狂風驟起,黑洞洞的屋子徒增詭異,如同深淵巨口。
沈昭跌落進去,門立刻被關緊,偌大屋內只剩她與床上那具森然白骨。
電光閃過,映出她扭曲的神情,方才那個護衛推她時恰好碰到了肩上未好全的傷口,說不是薛容鶴故意指使的,鬼才相信。
她緩了一瞬,随即起身拍打屋門,大聲哭喊起來,仿佛真是軟弱膽小的女子,無助得讓人心疼。
可無人看見,她嘴上哭泣求饒,臉上卻無半點害怕,反而伸長脖子去看白骨。
見屋外并無任何反應,沈昭漸漸收了聲,畢竟一炷香時間不長,得抓緊時間。
若她一炷香後真無線索,薛容鶴極有可能殺了她,這人性子怎麽愈發詭谲難測?
随州一戰她驚異于他的變化,卻也只以為是戰術手段罷了,怎麽性子也變化如此之大,她記得錦西城那時挺好騙的。
沈昭心中感嘆,随手點亮屋內一盞油燈,湊近去看。
床鋪上那具森然白骨除了腦袋依舊完好,四肢軀幹的血肉均不翼而飛,血液浸透四周被褥,腥氣撲鼻,令人作嘔。
若真如百姓所說是妖怪吃人,骨頭擺放不會這麽整齊。
“吃人不吐骨頭”這話并非妄言,從前她行軍路過山間,野獸吃過的骨頭被扔得七零八落,連一根完整的骨頭都少見,更別說全屍全骨地置于床榻間。
且血跡也有奇怪之處。
沈昭掀起床褥,血跡只集中在床鋪與白骨周圍,并沒有大肆噴濺,雖然床鋪間染滿鮮血,但并未滲透其中,地上也只有零星血點。
要将一個活人剔骨銷肉,可不是一件簡單事。
人會因痛苦掙紮導致血液噴濺不說,眼前這些血量遠遠不夠一個人的全部血量。
沈昭舉燭細看,突然,她發現腿骨面上有一道不易察覺的細線。
她拿起腿骨,挑了挑眉,随後用指腹細細感受,又用指甲摳了摳,将每根主骨都看了過去。
那不是細線,而是利刃劃過的痕跡。
沈昭直起身子,思索片刻,向門外走去。
方才她被推進屋時還電閃雷鳴,這會兒烏雲倒散去了,天色清明不少。
剛邁出去一步,便有兩把長刀架上脖頸,她被吓了一跳,腳步虛晃坐倒在地。
薛容鶴正坐在一旁喝茶,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如何?”
沈昭身上傷口扯得生疼,心中暗罵,面上卻吸吸鼻子,吊着嗓子道,“回殿下,兇手應是一手法熟練的屠夫。”
“哦?”薛容鶴放下茶杯,微微傾身。
“我、我方才看了那具白骨,”她用衣袖遮住下半張臉,音色顫抖,似乎被吓壞了,“每根主骨上都有一道細細的劃痕,能将血肉剝得如此利落之人,這種手法我只在集市殺豬的那兒見過。”
沈昭接着胡言亂語起來,“那些殺豬的動作可麻利,豬身上的每塊肉都不會浪費,骨不沾肉,買肉的客人要哪塊他便能割哪塊”
“行了,”薛容鶴打斷了她,他眉目深邃,此刻斂着看她時更顯幽深,令人不寒而栗,“去查查便知。”
由當地捕快帶路,四名兵卒領命而去。
見無人再管她,沈昭默默起身拍了拍塵土,到角落裏尋了塊幹淨的石頭坐下。
方才拉扯之間,她肋間傷口再次被撕裂,此刻正緩緩滲出血來,疼痛難忍。
天殺的薛容鶴,當年就該在戰場上一槍劈了他!
沈昭垂眸斂神,腦中緊繃的弦放松了些,這才感覺身上輕松些許。
可不到半刻,一仆人便跌跌撞撞跑進來,撲倒在管家近前,嚷嚷道,“不好了管家,少爺、少爺死了!”
薛容鶴眼神一厲,疾步走到那仆人面前,單手拎起他,沉聲問道,“人如何死的,現在何處?”
“在、在城南郊外,被、被雷劈死的已被人送回來了,正在花園空地處放着。”
一行人匆匆忙忙趕到花園,這種緊急時刻,薛容鶴也沒忘了讓護衛把沈昭一同帶去。
她站在護衛中間,探頭去看。
那屍體渾身焦黑,直挺挺的,并不像被燒死之人那般身體蜷縮成一團,衣着早已被燒毀看不出生前模樣,唯有腰間所佩玉玦能證明死者身份。
管家跪倒在地哭嚎起來,張夫人也被人扶至花園中,她容顏憔悴,鬓邊白發顯眼,聽旁人說兒子被劈死了,登時暈了過去,院內亂作一團。
“天色已晚,先将張刺史與張少爺擡到州府,着仵作驗屍,”薛容鶴目光如刀,環視将士,“你們把守刺史府,今夜不進不出,若有閃失,唯你們是問。”
“遵命!”
沈昭如今是個來歷不明的罪女,乖順跟着便是,待“沈離”身死的消息傳來,薛容鶴查明她的“表妹”身份,才能邁出下一步。
在客棧用過晚飯後,薛容鶴給她單獨開了一間房,周圍住滿了護衛,稍有異動那刀就會架在她脖子上。
沈昭翻出藥粉和棉布,仔細換了藥,勉強擦擦身子便吹燈睡了。
薛容鶴這邊卻燈火通明。
他坐在桌邊,面前半跪着一名黑衣人,“屬下明白,這便讓朱雀司去查此女過往來歷。”
薛容鶴點頭,黑衣人身形鬼魅,自開着的窗戶翻了出去,瞬間不見蹤影。
“程峰,你曾身為黑金鐵騎跟随外祖父多年,也在戰場上見過沈離,你觀她與沈離有幾分相似?”薛容鶴手指不疾不徐地敲着桌子,問立在身後沉默的中年人。
程峰垂下頭,“回主子,自錦西城之戰已有三年,時隔日久,屬下已記不太清了。”
薛容鶴望着燭火,當年錦西城一戰他被沈離捅了一刀,外祖父戰死沙場,黑金鐵騎十不存一,母親因此受到刺激變得瘋瘋癫癫,白家就此敗落。
三年來,他聯系黑金舊部,暗中建立黑金衛,将他們分為四支隐匿地下,查遍牽涉錦西城之戰的所有人,都未發現任何端倪。
燭火即将燃盡,明滅間他神情逐漸冷下來,細看之下有股令人戰栗的危險。
若沈昭并非沈離表妹,那麽她是誰派來的,那人莫非察覺了什麽?
燭火燃盡的那一瞬,他眸中星火殆盡,迸發出暴烈的殺意,随即隐匿于黑暗中,暗流洶湧。
平靜了三年的北雍,終于要再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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