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前塵往事

第9章 前塵往事

夙寒聲叽叽喳喳地走了。

饒是謝識之性情再淡然,此時也尴尬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少君,呃,少君……”

他編不出來了。

崇珏看他。

“少君頑劣。”謝識之幹咳一聲,硬着頭皮道,“還是愛玩的年紀,世尊勿怪。”

夙寒聲雖然平日頗為沒譜,但謝識之卻沒料到他連須彌山世尊的場子也敢砸。

世尊雖然慈悲良善,但身居高位多年,此等冒犯必定勃然……

崇珏語調清潤,淡淡道:“既愛玩,那便讓他玩個夠,午後再來。”

謝識之:“……”

……大怒?

謝識之愕然。

竟然沒有絲毫動怒?

崇珏說完,素色裾袍輕緩翻飛,轉身欲回如歸樓的佛堂。

謝識之還在怔然,卻見清冷疏淡的世尊腳步突然一頓,從袖中拿出個小盒,屈指一彈輕輕飛至謝識之面前。

謝長老雙手接過,肅然道:“世尊,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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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責罰夙蕭蕭欺瞞尊長的法器?

還是讓少君罰抄的經書?

亦或是……

謝識之悄無聲息倒吸一口涼氣,還是說這是須彌山法器苦行芥,世尊震怒要将夙寒聲抓去歷練心境,學完規矩才能出來?

據說須彌山佛修生出魔障後,去苦行芥中歷練苦修一遭,出來後便六根清淨、皈依佛門。

謝識之越想越多,幾乎拿不穩這小小的盒子。

崇珏道:“牛乳糖,蕭蕭自小愛吃。”

謝識之松了口氣。

原來只是牛乳糖,那就放心……

等等,什麽玩意兒?!

崇珏已重回佛堂中念經。

……只留謝識之恭恭敬敬捧着那個帶着奶甜香的盒子淩亂不已,許久無法回神。

天道昭昭,定是在做夢。

***

夙寒聲高高興興欣賞了一路戚簡意面如菜色的臉,欣賞夠平日裏冷若冰霜不動如山的少年憋屈得幾乎維持不住假面,這才優哉游哉哼着小曲往回走。

說來也怪,明明昨日鳳凰骨便要發作,今日可倒好,如此烈的太陽他撐着傘竟然沒有半分不适。

剛回到寒茫苑,伴生樹溫順地貼過來,幫他将屋舍的門打開後,一襲黑衣的男人正坐在連榻上沏茶,似乎等候多時。

是謝識之。

夙寒聲擡步進來,溫順道:“謝長老好。”

謝識之擡手讓夙寒聲坐:“戚少爺走了?”

“嗯。”夙寒聲莫名心虛,“剛走,我這回連崔嵬芝的一片葉子也沒給他呢。”

夙寒聲心裏門兒清,徐南銜總是嚷嚷着要找大師兄來收拾他,大部分只是虛張聲勢罷了,但謝識之不一樣——他是真的會告黑狀,甚至會添油加醋,把夙寒聲犯得小錯誇大十分。

“戚少爺乃應煦宗貴客,少君理該相送,清晨缺席講經也無可厚非,世尊并不會怪罪。”謝識之似笑非笑道,“午後少君可還有好友要送?”

夙寒聲:“……”

伶牙俐齒的夙寒聲被噎了下。

謝識之恩威并施,又緩和下神色來,從袖中拿出崇珏給的牛乳糖,溫聲道:“我記得幼時少君可粘世尊了,佛珠的軟線都被你啃斷好幾根。瞧,這麽多年過去,世尊還惦記着你愛吃牛乳糖,特讓我給你送來。”

将盒蓋打開,裏面果然有十幾顆雪白的方塊乳糖,一股甜絲絲的香味撲面而來。

夙寒聲嗅到那濃烈的奶香,眉頭輕輕蹙起。

又不是三歲孩童了,竟然還拿哄小孩的招數來哄他?

“我不愛吃糖。”夙寒聲将盒子推回去,“我四師兄愛吃甜食,長老待會帶去給師兄吃吧。”

謝識之眸光微沉。

這便是變着花樣地拒絕了。

夙寒聲不想去見崇珏,裝模作樣地捂着嘴咳了幾聲:“這幾日跗骨許是要發作了,我着實不适,想先回去躺着休息。”

若是徐南銜早就暴跳如雷罵他了,可謝識之卻只是淡淡注視着夙寒聲,既不攔也不勸,沉默好一會,溫和笑了笑。

“好,少君身子要緊,讓長空熬了藥,喝了再睡吧。”

夙寒聲總覺得謝識之這個笑很意味深長,猶豫半晌才一步三回頭地回內室了。

謝識之喝了口茶。

在外面聽了半晌的長空探出個小腦袋來,讷讷道:“長老,真的不讓少君去佛堂嗎?”

“少君之尊,他既不願,我哪裏能用強?”謝識之笑着道,“……将應道君的傳訊符拿來。”

長空:“……”

嘴上說着不用強,私底下卻要給少君大師兄告黑狀?

不愧是謝長老。

***

如歸樓的佛堂靈芥中。

崇珏閉眸念佛參禪,小香爐的檀香袅袅而上,蕩蕩悠悠萦繞周身,一只蓮花紋玉匣放置小案上,盒子未阖嚴實,隐約露出琉璃佛珠的一角。

佛珠撥轉數百圈後,已過午時,夙蕭蕭仍舊沒來。

氣性倒是挺大。

崇珏撥動佛珠的動作停住,緩緩睜開眼,注視着飄忽不定的香線許久,無聲嘆了一口氣,如雪霧的身形倏地消散原地。

……連一绺煙霧都未驚動。

寒茫苑內室,夙寒聲喝了藥躺到床上。

許是神魂穩固,這回他睡得又緩又沉,迷迷瞪瞪間嗅到一股奇特的氣息,好像有人輕輕觸碰自己眉心。

……像是冰雪和菩提花糾纏,伴随着須彌山禪鐘之音,意識沉浸入夢。

夢中漫天白霧,說不出味道的清冽雪香随風而來,将夙寒聲披肩的長發拂起。

視線似乎極矮,夙寒聲茫然一擡頭,就見一個看不見面容的男人端坐旁邊,手中琉璃佛珠輕輕撥動,清脆聲帶着令人心安的禪意。

夙寒聲聽到正在牙牙學語的孩子脆生生道:“叔、叔父。”

佛珠停止撥動,男人低眸看他。

“嗯?”

夙蕭蕭小聲說:“想吃糖。”

叔父沉默。

夙蕭蕭以為他會像四師兄那樣不給他吃糖,趕忙搖搖頭:“蕭蕭!蕭蕭不知道。”

叔父輕聲問:“不知道什麽?”

夙蕭蕭捂着嘴,搖着頭含糊地道:“不、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師兄說不想挨揍,就說不知道。”

叔父:“……”

夙蕭蕭垂着頭,還在小聲嘟囔着“不知道”,拼命證明自己不想挨揍。

突然一雙有力的手将他輕柔抱在膝上,帶着菩提花香的雪白袈裟從四面八方裹住他。

“叔父?”

一舉一動宛如雲霧般輕柔的男人将一顆帶着甜香的東西喂到他口中。

夙蕭蕭乳牙才剛長齊,忙一口叼住。

是一顆甜得膩人的……

牛乳糖。

夙寒聲好似一腳踏空,猛地清醒過來。

已是黃昏落日,夕陽餘晖從未阖緊的床幔斜斜照進在夙寒聲的手背上——好在陽光并不烈,只是微微發紅。

伴生樹撩開床幔,遞來一杯溫水。

夙寒聲迷茫地靠在那被喂水,口中似乎還殘留着夢中那牛乳糖膩人的甜味,沒忍住嗆了一口,悶悶咳了起來。

夙寒聲咳得五髒六腑隐隐作痛,勉強清醒過來,咬着指節皺眉思潮起伏。

宗中人都說玄臨仙君隕落時,他發了整整半個月的燒,好好的聰明孩子把腦袋都給燒傻了,一些幼時的記憶全無。

方才夢中太過真實,夙寒聲忍不住懷疑那是不是自己忘卻的記憶。

不過見他那副都不到人大腿的個子,應該也才三四歲,那時記不住事兒也算理所應當。

還有叔父、牛乳糖……

夙寒聲臉色登時綠油油的。

雖然知曉了前世睡覺的姘頭輩分比自己高,但心中總是飄飄忽忽沒太大感受。

可現在這個夢……

夙寒聲抱住腦袋,恨不得死了算了。

他睡久了腦袋疼,不想去想那令人糟心的破事兒,恹恹探查了下經脈,發現鳳凰骨竟然安安分分,沒有半點要發作的趨勢。

看向床頭上結着寒霜的崔嵬靈芝,他茫然地想:“這東西這麽有用嗎?”

鳳凰骨安分是好事,夙寒聲也沒自讨苦吃,撩開床幔披衣下榻,想出去透透氣。

再睡遲早腦子生鏽。

只是剛穿好外袍,他的視線無意中在床邊小案幾上一掃,突然愣住。

床榻邊的小案幾往往是鳳凰骨發作時夙寒聲燒得下不來床,特意放藥的,尋常只是擺些細窄的花瓶插點寒梅點綴內室。

可今日那小案幾上,卻放置着一個精致的蓮花紋玉匣。

夙寒聲蹙眉,道:“長空?”

過幾日他就要去聞道學宮入學,長空八成在為他收拾東西,好一會都沒有應答。

夙寒聲擡手一招,伴生樹勾着玉匣落至他掌心。

剛一接住,一股彌漫着霜雪和菩提花的氣息迎面而來,宛如夢中牽着他的那人身上的味道,沉穩令人安心。

将盒蓋打開,裏面放着一串帶着靈力的琉璃佛珠。

夙寒聲唇角微微抽動。

……加上玉匣下面還有一本手抄的華嚴經,誰送的一目了然。

這算什麽?

賠禮還是生辰禮?

夙寒聲撇嘴,正要将琉璃佛珠丢回玉匣子裏去,外室傳來火急火燎地腳步聲,一聽就知道是徐南銜。

“蕭蕭,出來!”

屋內沒點燈,夕陽徹底黯淡下去,滿室漆黑。

夙寒聲吓了一跳,趕忙噔噔噔往床上鑽。

可徐南銜速度極快,三步并作兩步走進內室,一把拎住夙寒聲的脖子,像是拎貓似的擒住他。

“跑什麽?!”

夙寒聲剛清醒,恍惚中記起今日差點挨揍的事,還以為徐南銜是來找他算賬的,下意識脫口而出。

“不知道!我不知道!”

徐南銜:“???”

徐南銜随意打了個響指,屋舍燈悉數燃起,他修為高,單手就将夙寒聲拎起來,疑惑道:“什麽不知道,不知道什麽?”

夙寒聲小心翼翼窺着徐南銜的神色,發現師兄好像沒要揍人的架勢,小聲道:“師兄……咳,師兄不生氣啦?”

“生氣什麽?”徐南銜像是沒事人一樣将夙寒聲放下,很大度地道,“我要是天天同你生氣,有多少條命也不夠你氣的。”

夙寒聲終于松了口氣,心中卻隐隐覺得不對。

這回他推了世尊的講經,按理來說徐南銜能氣得三五天不理他,怎麽現在這麽輕拿輕放?

不過很快他就知道了。

燈火通明後,夙寒聲才發現此時徐南銜一身聞道學宮的白墨相間的學服,褡裢纏繞腰間,背後還帶着長槍——竟是一副要出門的架勢。

夙寒聲試探着道:“師兄要去哪裏?”

“我正要和你說這事兒。”徐南銜随意擺弄了下手中的聞道學宮令牌,“聞道學宮出了急事,我得連夜回去處理,等會就啓程。十九那日怕是不能帶你去學宮。”

夙寒聲一愣:“嗯?”

“我會吩咐長空将你要帶的東西收拾好。”徐南銜向來雷厲風行,嘚啵嘚啵一通叮囑,“就是你的伴生樹……啧,太招搖了,你讓它變小些,栽盆裏抱過去。”

夙寒聲還在狀況外,迷迷瞪瞪道:“哦。”

徐南銜屈指在夙寒聲眉心一彈,挑眉道:“怕什麽,不會讓你一個人去聞道學宮的。”

夙寒聲心中一咯噔,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就聽徐南銜用着熟悉的羨慕語調,道:“世尊過幾日也要回聞道學宮,謝長老已同他說好,到時他會帶你一程。啧,能和世尊同行,偷着樂去吧你。”

夙寒聲:“…………”

夙寒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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