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人性本善

第19章 人性本善

後山佛堂。

崇珏沐浴焚香, 身披雪白袈裟,墨發披散還在往下滴落水珠。

他的面容五官似乎比之前更加年輕了,眉眼間疏冷之色更深, 望之心生皈依。

崇珏拿起小案上的佛珠串, 指腹撥動,微微一頓。

佩戴千年的佛珠乍一換下, 頗為不适,他轉身欲去閉關之處,卻見案邊一只雕刻烏鵲的傳訊靈器突然展翅而動,發出清脆的蹄叫。

崇珏甚少傳訊, 也摸不準如今年輕人為何總愛拿着個靈器傳來傳去。

他屈指一彈那只玉雕的烏鵲。

烏鵲驟然安靜下來,靈器上鄒持唯唯諾諾的身影緩緩出現。

“崇珏……”

見崇珏一副要去閉關的模樣,鄒持噎了下,似乎有些難以啓齒。

崇珏道:“何事?”

鄒持嗫嚅半晌, 小心翼翼道:“蕭蕭……私下同人打架, 此時已被懲戒堂扣下, 正使要讓尊長來學宮。”

崇珏正在将佛珠串戴至腕間,動作一頓。

剛入學第二日,就闖了禍?

鄒持老臉通紅, 只覺得昨日說的那句“玄臨之子必定是個乖順的”輪圓了狠狠給了他一巴掌,将他臉打得火辣辣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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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珏眉眼落落穆穆,長身鶴立站在佛堂中,身披日光,宛如要成佛。

“召應見畫來學宮處理此事。”

鄒持幹咳一聲:“蕭蕭不願,說……說是……”

崇珏垂眸看他。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鄒持壯着膽子道:“蕭蕭說你是他叔父,也是尊長……”

崇珏:“……”

***

膽大包天的夙寒聲猛地打了個噴嚏。

不知道是懲戒堂太冷, 還是錯覺,總覺得這件外袍似乎不怎麽避冷了,寒意順着縫隙緩緩往他骨子裏鑽。

夙寒聲嗅了嗅衣襟。

崇珏身上那股獨特的菩提花香似乎消散不少?

五帝錢困籠還未散,除了不能接觸旁人和用靈力外,也沒什麽影響,夙寒聲乖乖坐在那,同目露兇光的趙與辭對視。

副使認識徐南銜,由他盯着,夙寒聲無比乖巧,又沖趙與辭和善一笑。

趙與辭氣得幾乎仰倒:“正使,他又在沖我挑釁!”

夙寒聲眼睛都瞪圓了。

冤枉!

正使瞥了兩人一眼,又瞧見懲戒堂外一群學子都在那捧着書看似學習、實則看熱鬧,不過他一向寬厚,也不趕人。

衆人更光明正大了。

還有的人爬樹抻着腦袋,摘着櫻桃果邊吃邊看,津津有味。

一刻鐘不到,外面人群左右分開,一襲青衣的男人快步而來,相貌儒雅,同趙與辭的相貌有幾分相似。

衆人紛紛行禮。

“見過趙山長。”

趙山長已在聞道學宮授課百年,德高望重,除了有個不成器的兒子之外,沒什麽污點。

他剛走進懲戒堂,趙與辭又是“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爹!爹你終于來了!”

看戲的學子啧啧稱奇,只覺得此人臉皮當真厚,這麽大個人了出了事竟還要找爹娘哭訴。

丢人。

趙山長定睛瞧見自家兒子如此慘狀,神色驟然沉下來。

“怎麽傷成這樣?發生何事了?”

正使還未開口,趙與辭又是一陣嗚咽哀嚎,倒豆子似的噼裏啪啦又将此事添油加醋說了一番,越說越可憐,甚至那假意的眼淚都有了些真情。

在場衆人聽者傷心,見者暗中笑嘻嘻。

畢竟趙與辭橫行霸道太久,這回終于踢到鐵板了。

該。

趙山長沉着臉聽着趙與辭哭訴,見他身上傷口猙獰,正要伸手觸碰卻被五帝錢困籠彈了回來。

“正使。”趙山長教書多年,氣質儒雅,哪怕見到愛子被傷成這樣也不失禮數,“我兒傷成這樣,能将五帝錢困籠先撤去嗎?”

正使慢吞吞道:“山長,懲戒堂從不徇私。”

趙山長沉默,也并未為難,視線轉向夙寒聲,低聲道:“小公子,拂戾族乃天道厭棄之族,你若不是,盡管撤去浮雲遮自證清白,何必要下此狠手?”

夙寒聲不說話。

——他怕自己一說出口又是罵人的話。

趙山長是只老謀深算的狐貍,他視線落在夙寒聲常年不見日光而顯得蒼白的臉上,又看了看那一頭的浮雲遮,轉瞬便有了主意。

他朝正使道:“我兒疑心并非無道理,還望正使撤去此人的浮雲遮,看他是否畏光。”

正使一怔。

他可不敢。

還沒等他說話,人群一陣喧嘩,未見來人只聽一聲怒喝:“我看誰敢?!”

衆人循聲望去。

徐南銜許是剛下課,一身騎射山服還未換下,長發高高紮成馬尾,手握着一把長弓,俊美的臉上滿是怒火。

他已從聽照壁上知曉事情來龍去脈,進來時帶着一股凜冽殺意。

夙寒聲吓了一跳,趕忙往後縮了縮,垂頭喪氣等着挨罵。

卻見徐南銜快步進入懲戒堂,竟然全不管山長和正使副使在此,面如沉水,霍然上前一腳踹向趙與辭的心口!

衆人全都吓了一跳。

趙與辭也懵了。

還好五帝錢困籠攔了下,緊跟其後的莊靈修眼疾手快,一把制住徐南銜的雙臂往後拽。

“不北!冷靜!”

徐南銜眼眶赤紅,厲聲罵道:“混賬東西!我師弟身中跗骨之毒畏光,你愚笨無知,分不清跗骨和拂戾,還敢掀他浮雲遮?!若今日我師弟少了一根毫毛,我要你全族賠命!”

這話太嚣張了。

趙山長漠然看着徐南銜。

莊靈修被徐南銜掙紮着搗了幾肘子,臉上的傷剛好又添幾道,他無奈地将怒罵喊打的徐南銜拖得離開趙與辭。

“少君好端端站在那呢,沒事沒事,先冷靜下來。”

滿堂安靜,只有徐南銜的怒罵接連不斷。

好半天,衆人才詫異看向乖乖巧巧的夙寒聲。

少什麽玩意兒?

趙與辭渾身一僵,也跟着愕然看去。

少君?

三界只有仙君之子才能被稱為少君。

此人畏光、徐南銜又喚他師弟……

想通夙寒聲的身份後,趙與辭眼前一黑,本就白的臉色更加慘白。

夙寒聲無暇顧及周圍視線,他琥珀眼眸好似流螢翻飛起落,欣喜幾乎從胸口湧出來。

他闖了大禍,師兄不僅沒罵他,還為他出頭!

夙寒聲也不害怕了,噔噔上前就要往徐南銜懷裏撲。

可他忘了身上還有五帝錢困籠,那密密麻麻的符箓結界差點一頭将徐南銜撞得吐血。

夙寒聲:“……”

徐南銜捂着發悶的胸口,稍稍冷靜了些。

他冷冷看着副使:“把五帝錢困籠撤開。”

副使無奈:“是少君先傷了人……”

“放屁!”徐南銜破口大罵,“我師弟只能如此乖順了,連只螞蟻都舍不得踩死!絕不會主動惹是生非,定是趙與辭他欺人太甚!”

副使:“……”

夙寒聲:“……”

看熱鬧的衆人差點被這個“乖順”砸個滿頭包。

您是指将人抽得皮開肉綻的“乖順”嗎?

夙寒聲見徐南銜沒有不管自己,終于松了口氣,為自己辯駁:“是趙……趙他先讓人奪去我的浮雲遮,我為自保才出手的。”

正使猶豫。

一向只愛攪混水的莊靈修此時眉頭緊皺,語調淡淡道:“若是少君不出手,難道要任由旁人将他救命用的浮雲遮奪去,被日光曬得毒發,這才叫我們第一學宮的‘溫良儉讓’嗎?”

徐南銜和莊靈修一個暴躁但話粗理不粗,一個沉着冷靜,句句簡明扼要刀刀見血,将看好戲的衆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趙與辭在知曉夙寒聲身份時,已頹然跪坐在那,嘴唇哆嗦。

——之前的脆弱是裝的,如今才是真的。

徐南銜和莊靈修一唱一和時,趙山長始終冷眼旁觀。

他不像趙與辭那樣,一聽少君的身份便六神無主,相反甚至從容不迫地淡笑起來。

“可當時與辭并不知道少君身份,這幾日是入學日,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他也只是擔憂拂戾族混入學宮罷了。”

沒等其他人再開口,趙山長又道:“畢竟這些年,那生了魔心的叛道一族殺了多少無辜道士,三界衆所周知。

“見到佩戴浮雲遮、且在鴻寶齋借拂戾族符陣書的可疑之人,就算不是我兒,尋常弟子見了也會問上幾句。

“此等舉止是為學宮安危着想罷了,并無惡意。”

衆人視線看向夙寒聲。

那位小少君懷中抱着的,果然是拂戾族的符陣書。

數千年前,拂戾族那叛逆天道的聖物,也擅長符陣。

也正因此,天道責罰後,三界上不少符陣書籍失傳,留下的只有寥寥幾本,且晦澀難懂。

一個煉氣期的少君,為何要去借拂戾族的符陣書?

有人隐隐被趙山長說動。

徐南銜臉色難看。

莊靈修的眼神也沉了下來。

此人不愧是教書多年的老狐貍,巧舌如簧,說話滴水不漏。

趙山長嘆息一聲。

“唉,不過與辭的确冒犯了少君,挨上一頓打也是他咎由自取。

“玄臨仙君深仁厚澤,當年為救蒼生已一人之軀穩住不周仙山的仁義之舉猶在眼前,三界時刻謹記仙君義重恩深的救命之恩。

“還望少君見與辭是為學宮安危而唐突了您的份上,諒他這一回吧。”

這話說得太漂亮了。

既将趙與辭完完全全摘了出去,又借着舍生忘死的夙玄臨,明面上看似恭敬,實則來暗中罵夙寒聲草菅人命,仗着仙君爹肆意妄為。

夙寒聲饒有興致地看着他。

此人的确老謀深算,這話術值得一學。

夙寒聲并不覺得夙玄臨為黎民蒼生而死是大義、善舉、值得贊頌,他的世界太小,只有小小一隅,盛不了蒼生。

如今趙山長咄咄逼人,夙寒聲甚至想問問自己那個死鬼爹。

他知道自己舍身救下的蒼生,有朝一日會算計自己的親生子嗎?

前世也是那些正道之人逼着他交出鳳凰骨,甚至還用上了困殺陣。

徐南銜脾氣爆,見狀當即不管不顧就要罵人。

莊靈修一把抓住他,搖了搖頭。

趙山長這頂帽子扣下來,無論此時說什麽都對夙寒聲無益。

趙山長眼眸中帶着點笑意,淡淡道:“少君,可願意高擡貴手,放小兒一馬?”

趙與辭呆呆愣愣看着,後知後覺自己親爹竟然三言兩語就将此事扣在夙寒聲頭上,臉色終于好看了些。

夙寒聲隔着五帝錢困籠和這只老狐貍對視,并不上當。

他歪了歪頭,正要開口時,懲戒堂後院傳來一陣輕緩腳步聲。

乞伏昭被懲戒堂的副使喂了些靈藥和水,此時終于恢複了些力氣,進到堂間,便踉跄着噗通跪倒在地。

“正使明鑒,我可作證,是趙師兄主動挑釁,少君才逼不得已出手的。”

衆人一愣。

連夙寒聲都回頭看過去。

乞伏昭渾身是血,被火燒得破破爛爛的外袍勉強蔽體,裸露在外的四肢和那張俊臉全是猙獰傷口,他俯下身磕了個頭:“弟子乞伏昭。”

聽到“乞伏”這個姓,所有人神色古怪。

這還真有個拂戾族。

正使倒是沒聽說過這事兒還真摻和了個拂戾族,眯着眼睛按緊琉璃鏡:“你身上的傷?”

乞伏昭低聲道:“是趙師兄所為。”

趙與辭有親爹做靠山,心中懼怕減了一半,聞言立刻怒道:“胡言亂語!我何時傷過你?!學宮內時刻有副使巡邏,我若用靈力将你傷成這樣,必定立刻會被發現,你少污蔑我!”

乞伏昭渾身一哆嗦,眸瞳露出些許恐懼,但還是咬着牙道:“……趙師兄傷我時,少君路過被誤以為是我同族,罵得……”

他斟酌了下詞,才道:“甚為難聽。”

趙與辭怒道:“我何時罵過他?!我只是質問幾句而已!”

他也不懼怕夙寒聲了,視線冷冷一掃身後的跟班。

那幾人趕緊點頭。

“正是,趙師兄根本沒有罵過少君。”

“我可以作證。”

正使喝了口茶,只覺得這場戲越來越熱鬧了。

直到那群弟子叽叽喳喳做完證,乞伏昭才将手腕上的手鏈卸下,輕輕一摩挲,一段虛幻影像倏地出現原地。

竟是個留影法器?

短短影像将前因後果交代得一幹二淨。

趙與辭臉上的笑意一僵,悚然看向乞伏昭。

這個怎麽欺辱都始終唯唯諾諾的軟骨頭,竟然膽大包天到留影?!

且還是在他們做完假證後才拿出?

徐南銜這下看起來要殺人了,眼神狠厲瞪着趙與辭。

他都不敢多罵兩句的師弟,卻被此人這般羞辱!

莊靈修短促笑了聲,環抱雙臂似笑非笑道:“原來這就是趙山長口中的‘問上幾句’?”

就是這麽問的?

在場圍觀的弟子哪裏見過這種一轉二轉再三轉的熱鬧,當即亢奮不已,手持着弟子印,将懲戒堂發生的事傳去聽照壁上。

聞道學宮學子連課都不上了,全都在那興奮地圍觀。

「當真刺激,可惜今日不是我在懲戒堂當值!我恨!」

「聽說趙與辭那混賬傷得特別很,有人留影嗎,我得看一眼報之前被他調戲之仇,給我膈應夠嗆」

「賞我十靈石,我實時為您講述第一手消息」

夙寒聲隐晦地瞥了乞伏昭一眼。

這人……果然沒有表面上那般懦弱可欺。

也許前世他欺師滅祖,并非是生了魔心,而是本性如此。

趙山長面上淡淡,并不為所動。

畢竟夙寒聲傷人是事實,無論今日結局如何,少君心狠手辣的流言傳出去,就算那位應道君來此,也無法轉圜。

就在場面陷入僵局時,夙寒聲鼻子輕輕一動,隐約嗅到一股熟悉的菩提花香。

清冽的好似佛前長明燈燃燒的氣息悄無聲息布滿偌大懲戒堂中,衆人全都不着痕跡打了個哆嗦。

正使最先反應過來,一改方才恹恹模樣,霍然起身,恭恭敬敬地深深彎下腰去。

“見過世尊。”

衆人只覺得眼前一花。

懲戒堂中不知何時已出現一抹高大的身影,青石板的地面竟然緩緩長出一簇簇蓮花,宛如一條路似的綿延至那人腳下。

崇珏一襲雪白袈裟,足踩素蓮,指尖青玉佛珠微微一碰。

“咔噠”。

周遭靜了足足有五息,這聲佛珠清脆的聲音響起後,宛如打破了停滞的小世界,所有人面露驚懼之色,下意識地噗通跪倒在地,深深拜服下去。

“世尊!”

趙山長颔首行禮,眉頭卻輕輕蹙起。

須彌山世尊一向避世,從不插手世間事,今日怎麽突然大駕小小的懲戒堂?

崇珏撥動佛珠,冷淡看向夙寒聲。

夙寒聲不太想跪崇珏——前世跪怕了,見世尊一副悲天憫人的神聖之色冷淡瞥來時,他蹙了下眉,莫名覺得不悅。

他不喜歡崇珏這樣。

明明前世是他帶着自己手染鮮血,落入髒污中的,可如今自己仍然爛在地獄裏,崇珏卻袈裟佛珠,禁欲神聖。

憑什麽。

夙寒聲不滿,懷着陰暗的心思噔噔跑過去,暗搓搓地想要故意用五帝錢困籠撞他一下。

撞死他得了。

可他剛靠近崇珏,那二十枚銅錢像是畏懼似的,驟然失去靈力叮叮當當簌簌落地,一股清冽靈力拂起他的一绺烏發随風而動。

夙寒聲一時沒止住步子,一頭撞到崇珏懷裏。

夙寒聲:“……”

夙寒聲反應極快,立刻轉變神情,做出一副歡喜狀:“叔父!叔父您終于來了!”

崇珏:“……”

徐南銜臉都綠了,低聲喝道:“夙寒聲,放肆!”

崇珏低眸看去。

少年臉上皆是乖巧,眼尾的羽睫浸着水,似乎哭過,身上還穿着那件蓮紋素袍,仰頭看人時,琥珀眼瞳好似綴滿星河。

若只看這具皮囊,的确是個溫馴乖覺的人。

只是這份乖中,卻有幾分乖戾的乖。

崇珏持着佛珠的手輕輕一動,行禮的衆人皆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托起,緩緩站直。

正使趕忙迎着世尊上座。

崇珏搖頭,只在方才夙寒聲坐着的位置斂袍坐下。

還未從須彌山世尊竟然大駕懲戒堂的震驚中回神的其他人,更是屏住呼吸面面相觑。

這是哪一出?

夙寒聲乖巧地站在崇珏身側,見徐南銜還在旁邊瞪他,笑嘻嘻地一眨眼睛。

趙山長終于反應過來,神色怔然。

夙寒聲叫來的尊長并不是他大師兄應見畫,或應煦宗長老謝識之……

而是須彌山世尊?!

可他前幾日明明聽說,少君生辰日,世尊前去應煦宗祝賀時,對夙寒聲并不像待摯友之子那般熱絡,相反還極其冷淡,生辰禮也只是送了顆搖曳玉鈴。

應見畫遠在舊符陵,應煦宗又在千裏之外,夙寒聲要在聞道學宮受學四年,就算他們手再長也無法插手第一學宮之事。

正因如此,趙山長才敢在懲戒堂給夙寒聲下套。

可他千算萬算都沒算到,須彌山世尊竟然真的會為夙寒聲出頭。

憶起自己方才說了什麽,趙山長在學宮浸淫多年的老狐貍也不僅心中戰栗,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握住。

今日怕是不妙。

正使一揮手,堂外被震住的衆人終于回神,趕忙作鳥獸散。

少君和山長的熱鬧能看,但須彌山世尊一來,他們連擡頭的膽子都沒,更何談還留在此處了。

剎那間,懲戒堂中只剩幾人。

崇珏并未多言,視線看向乞伏昭手中捧着的手鏈。

他正要用靈力接來,卻見夙寒聲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颠颠上前,殷切地将手鏈捧來,巴巴遞上前。

崇珏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屈指輕輕一彈。

趙與辭在崇珏出現時已然渾身癱軟,冷汗簌簌往下落。

崇珏看着那留影的手鏈,突然淡淡道:“他是千年前叛道的聖物嗎?”

衆人一愣。

趙與辭腦海空白許久才終于反應過來,這個“他”并非夙寒聲,而是乞伏昭。

“不、不是。”

崇珏又問:“他生出魔心了?”

趙與辭後背皆被冷汗打濕,根本沒膽子回話、卻更膽子不回話,只能強撐着帶着顫音哆嗦道:“沒有。”

“既非叛道聖物、又未生出魔心。”崇珏墨青眼眸透出一種琉璃似的佛性禪心,語調輕緩到讓人根本意識不到這是質問,“為何你要替天道定他的罪?”

趙與辭恐懼得語無倫次:“我不……沒有……”

滿室皆靜。

之前還巧舌如簧的趙山長不敢多言,只能奢求這個不成器的兒子不要在世尊面前說錯。

若是世尊是為夙寒聲出頭,質問為何奪浮雲遮,趙與辭還能主動認錯,加上自己一身皮開肉綻的傷勢,來避開太重的責罰。

可崇珏卻只問趙與辭傷乞伏昭之事。

崇珏道:“為何?”

趙與辭眼前一陣空白,他心中已有答案,卻不敢說罷了。

他神使鬼差地擡頭,同崇珏對視的剎那,只覺渾渾噩噩間自己好似化為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蟻,站于數千丈的佛像前,滿心龌龊皆顯露無遺。

“因為……”趙與辭讷讷道,“因為他是拂戾族。”

趙山長閉了閉眼睛。

這是最錯的答案。

天道都已恩赦,他又有什麽資格定罪整個拂戾族皆是得而誅之的惡人?

崇珏眸中看不出情緒。

在場其他人目不別視,心中卻震驚不已。

須彌山世尊明明是作為夙寒聲的尊長來為其出頭的,可每句質問皆是因乞伏昭。

拂戾族的五官輪廓深邃,氣勢獨特,乞伏昭站在人群中極其格格不入,他垂着頭不敢去看世尊,眼底卻全是茫然。

聞道學宮之人從不會對他用靈力出手,畢竟畏光的叛道一族,只要将他避光的面紗扯去,便能讓他在日光下吃大苦頭。

這也是他被欺辱這麽長時間,卻從未告去懲戒堂的原因之一。

如今……

竟有人主動為他判是非黑白嗎?

崇珏問完後沒有多言,淡淡看向夙寒聲。

夙寒聲沖他乖巧一笑,擡手将發間浮雲遮撤去,擡手随意在崇珏身後一道斜射下來的影子一伸。

嘶的一聲悶響,震得其他人瞪大雙眼。

夙寒聲手背被曬出猙獰的血痕,不住往下落着血。

崇珏輕輕蹙眉。

夙寒聲像是不知疼似的,道:“是他要摘我浮雲遮我才反抗的,如若不然,我如今恐怕要被曬成一堆枯骨了,叔父不為我主持公道嗎?”

徐南銜見他膽敢和世尊這麽說話,差點猛掐自己人中,差點厥過去。

其他人猛地在心中吸氣。

崇珏擡手一撫,轉瞬将夙寒聲手背的傷口治愈。

夙寒聲還在沒心沒肺地沖他笑。

崇珏移開視線,對正使道:“你公斷便是。”

夙寒聲總歸傷了人,崇珏不能過度偏袒,省得他剛入學便被人扣上個仗着架勢肆意妄行的帽子摘不掉。

牽連到拂戾族的乞伏昭,正使自然不能按照方才那般小打小鬧的決斷來判,他戴着單片琉璃鏡翻了翻學宮戒律。

“夙少君,雖先出手傷人,但事出有因算自我防衛,只扣半分,聽照壁昭示一日。”

此話一出,夙寒聲滿心不悅。

只扣半分他也與聞道祭無緣!

正使翻了翻書,接着慢吞吞地道:“趙與辭,心狠手毒殘害學子,事後不知悔改;又結疑心之故肆意辱罵、仗勢欺人……”

這兩條罪名太重,趙山長神色陰沉,可卻知就算副掌院,在須彌山世尊面前也無開口說話的份兒,只能強行忍下。

正使一錘定音:“扣除全部分數,從聞道學宮除名,終生不可入學。”

乞伏昭赭色眼瞳倏地一動。

趙與辭呆呆愣愣半晌,終于反應過來這番話的意思,幾乎渾身癱軟地暈厥過去。

除名?!

趙山長卻是一垂眼,知曉已無轉圜之地。

他在聞道學宮多年,深知就單單虐待學子這一條罪名,也足以讓趙與辭除名。

若乞伏昭一人來揭發,趙山長或許還能借着權利,巧舌如簧保下趙與辭,可錯就錯在,事情借由夙寒聲鬧得太大了。

世尊在場、懲戒堂無法徇私。

若不處罰趙與辭,根本無法收場。

徐南銜本想再為那扣的半分再分辨幾句,轉念一想。

這兔崽子剛入學就鬧出這麽大的事,聞道祭不去也罷,讓他在學宮好好待着,定一定那惹是生非的性子。

莊靈修看見夙寒聲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無奈嘆了口氣。

事情已了,崇珏起身便要走。

衆人趕忙行禮恭送。

崇珏剛要離開,突然朝着一旁撇嘴的夙寒聲道。

“蕭蕭。”

夙寒聲立刻把嘴唇繃緊,不敢胡亂撇了,乖乖道:“叔父有何吩咐?”

崇珏道:“随我來後山佛堂。”

夙寒聲一聽就知道這人肯定又要講經,妄圖把他掰入正途,他張張嘴就要拒絕,一旁的徐南銜暗搓搓一腳踹在他小腿上。

夙寒聲“嘶”了聲,只好幹巴巴道:“是。”

“來。”

夙寒聲不情不願地走過去,剛站定便感覺一陣天旋地轉,瞬間離開冰冷的懲戒堂。

直到那股冷冽的菩提花香徹底消散,懲戒堂的所有人才情不自禁地松下一口氣,心髒陣陣狂跳。

今日這一出,可真是跌宕起伏。

正使哆嗦着手喝了口冷茶,伸手一揮。

副使立刻持鞭上前,将雙目呆滞仍然不敢相信的趙與辭強行拖起。

趙與辭猛地回神,趕忙去抓趙山長的衣袖,乞求道:“爹!爹救我啊!您是山長,聞道學宮哪有除名山長之子的道理?!”

趙山長沉着臉一言不發。

徐南銜心情倒是好得不得了,陰陽怪氣。

“趙山長的确德高望重,但再多的美名也被你敗壞得一絲都不剩了,你還有臉在這兒說道理?你告訴我,你恣意妄為随意打罵學子,遵循的又是哪條道哪條理?”

趙與辭幾乎被除名這兩個逼瘋了,徹底忍不住,雙目赤紅地指着乞伏昭嘶聲罵道。

“他是拂戾族!拂戾族的人全都該死!誰知他們有朝一日會不會生出魔心,我就算殺他一百遍也……”

乞伏昭垂眸站在那,被如此謾罵一語不發。

見趙與辭發了瘋似的掙脫副使束縛,沖上前要和乞伏昭同歸于盡,卻兜頭挨了一記耳光。

“啪。”

趙山長面無表情收回手,冷冷道:“胡鬧。”

趙與辭被打懵了,捂着臉茫然許久,不可置信道:“爹?”

趙山長冷冷道:“莫要胡言亂語,回去。”

趙與辭幾欲崩潰。

“被聞道學宮除名,哪裏還有學宮要我?!爹你不管我的道途了嗎?爹!”

趙山長微微閉眸。

副使幹脆利落地上前,将一條細窄黑稠綁在趙與辭嘴上,堵住他的所有話,強行拎着後衣領拖出懲戒堂。

不出半刻,伫立在學宮傾城湖岸邊的聽照壁上,很快便将結果昭示。

趙與辭被學宮除名、夙少君扣半分。

——主動傷人者屁事沒有,反倒被傷的人除了名,但凡換個人學宮學子都得懷疑是不是夙寒聲靠着家世壓人了。

可這人是趙與辭。

聞道學宮學子紛紛用弟子印在下方留音。

「這位小少君挺能耐啊,入學第二日就将趙與辭這只禍害人的毒蟲搞除名了。」

「我學宮‘不良’教派又添一員大将,道途可期。」

「我遠遠瞧見過小少君一回,看着乖乖巧巧的,還牽着徐師兄的袖子颠颠地跑,沒想到啊,竟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不愧是聞道的學子,太有前途了。」

「懸壺齋的女修好多被趙與辭糾纏過,落得這個下場當真是報應不爽,活該,啐。」

罪魁禍首夙寒聲不知道自己引起軒然大波。

他被崇珏帶到佛堂,乖乖地跪坐在蒲團上,注視着崇珏在那點香。

今日崇珏幫他撐場面——雖然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扣了分,但到底免了大師兄一頓打,夙寒聲難得溫順,覺得等會無論崇珏教導他什麽,他都乖乖點頭,謹記于心。

離崇珏太近,那股重新泛上來的冷意再次被強行壓下去。

夙寒聲終于舒坦了些。

崇珏将靜心的香點好,終于在香線氤氲中淡淡擡眸,輕啓薄唇。

夙寒聲心想:“來了!”

我直接是是是!

崇珏道:“前幾日,為何要對戚遠山下狠手?”

“是是……”夙寒聲脫口而出後,後知後覺崇珏的問題,蹙眉道,“……什麽?”

崇珏:“戚遠山。”

夙寒聲心中不悅:“叔父在說什麽,我不懂。”

“幾句口舌之争,不至于要人性命。”崇珏道,“你也懂這個道理的。”

……所以今日手下留了情。

否則無人管他,夙寒聲早就操控伴生樹能瞬息将趙與辭開膛破肚,神仙難救了。

崇珏并不怪他今日闖禍,相反他看出這孩子并非骨子裏帶着惡,那乖戾的行事是能被教導過來的,只要足夠耐心。

夙寒聲垂着頭不吭聲。

他本以為戚遠山和“奪舍鬼”之事,已被他們默認翻了篇,他都沒再翻舊賬,此人怎麽還舊事重提起來了?

“人性本善。”崇珏輕聲道,“萬物有靈,不該枉顧性命。”

夙寒聲一愣,怔然擡頭看他。

琥珀眼瞳一時通透渙散,仿佛在透過面前這人看向無間獄那灼灼的烈火。

前世的黑衣崇珏喜歡從背後擁他入懷,用那只骨節分明又寬大的手握住他的手指細細摩挲,笑意低沉地哄騙他。

“人性本惡啊。

“萬物皆污濁,他們要傷你,你便殺回去。殺到他們怕了,自然無人敢欺你辱你。

“蕭蕭,你說對嗎?”

“蕭蕭。”

崇珏突然道。

夙寒聲猛地打個哆嗦,茫然看着面前一身白衣的須彌山世尊。

恍惚間,他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身處無間獄,還是重回了人間。

見夙寒聲神情不太對,崇珏蹙眉,兩指并起擡手朝他眉心探來。

夙寒聲瞳孔倏地張大,突然往後一撤,下意識拍開崇珏的手。

“啪”的一聲脆響。

崇珏一頓。

夙寒聲肩膀微微發着抖,怔然看着崇珏許久,仿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似的,臉色蒼白地喘息一口,低低說了句。

“是。”

崇珏知他性子乖僻,也沒有多言,手輕輕一動。

一沓宣紙落至夙寒聲面前,還有本手抄的佛經。

夙寒聲迷茫看他。

崇珏道:“抄一遍佛經再回去。”

夙寒聲好不容易從噩夢中緩過來,聽到這話眼睛都瞪大了。

抄經?!

早知要被罰抄經,他還不如讓大師兄過來把自己揍一頓呢。

“我不抄。”

夙寒聲耐心徹底告罄,騰地站起來,連鞋不穿就噔噔往外跑。

崇珏冷淡看他,并不攔着。

夙寒聲還沒慶幸,卻見佛堂的門突然悄無聲息關上,結界籠罩,浮現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符紋,徹底阻攔去路。

夙寒聲回頭瞪着崇珏。

崇珏不為所動,閉着眸撥動佛珠參禪。

夙寒聲氣得仰倒,他身上除了鳳凰骨,剩下的全是反骨,軟硬不吃。

須彌山世尊身份尊貴,且對摯友之子極其縱容,只要借着崇珏的勢,三界無人敢招惹他。

可夙寒聲卻完全不想讨好這位尊長,若不是鳳凰骨需要他安撫,他此等自私自利的性子根本不會主動接近。

見崇珏不動如山,夙寒聲心中那股不悅再次浮上來。

他不喜崇珏如此端坐雲端高不可攀的模樣。

夙寒聲沉着臉回身,走至小案旁像是手欠的貓,一爪子将小香爐掀翻。

“放我走!”

崇珏眼眸都沒睜。

夙寒聲氣急:“崇珏!”

崇珏撥動佛珠,咔噠一聲脆響。

他淡淡啓唇:“放肆。”

夙寒聲幾乎被逼瘋了。

這幾日他做什麽都不如意,好像人人都和他對着幹。

拂戾族的聖人尋不到、趙與辭不能殺、聞道祭不能去……

夙寒聲宛如稚童般,事事皆不如他意時便會心生怨怼和委屈,平日裏他裝乖,将情緒拼命壓抑,可此時那股委屈在崇珏逼他抄經時到達巅峰。

“我不要抄經,放我離開這兒!”

夙寒聲不光掀翻香爐,還将崇珏面前的小案一起掀了。

哐的聲響,幹淨的棕木地板上一片狼藉,宛如夙寒聲紛亂的識海。

已經消停幾日的無頭鬼卷土重來,頃刻間塞滿這偌大佛堂中,圍着夙寒聲縱聲大笑。

“愚蠢的廢物。

“哪怕身負聖物,又能做得了什麽?重活一世又如何,不照樣像上一世那樣只能眼睜睜看着?

“随我一起死吧,死了一切便解脫了。”

夙寒聲眼前天旋地轉,佛像在他眼中卻像是扭曲的厲鬼,居高臨下地沖着他陰笑,悲憫的佛像雙眼緩緩流下兩行血淚。

血落地化為無頭厲鬼,嘶叫着朝他撲來。

夙寒聲驚懼地連連後退,猛地捂住雙耳。

“住口!住口——!”

夙寒聲本就瘋,那時不時出現的無頭鬼又懷着惡意,似乎時時刻刻都想拖着他一起下地獄。

絕望和痛苦襲遍全身,夙寒聲幾乎崩潰。

突然間,一只手從一旁緩緩伸來,那股熟悉的菩提花香萦繞周遭,無頭陰煞像是暴露陽光下的小鬼似的,驟然慘叫出聲。

轟的煙消雲散。

夙寒聲渾渾噩噩,眼神無法聚焦。

隐約感覺身體一陣失重,好像有人将他輕柔抱起,走過寫滿佛經的白紗簾廊,後背緩緩落至柔軟的床榻間。

夙寒聲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下意識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喃喃道。

“崇珏。”

一只手将他散亂額前的亂發拂去,只聽得崇珏的聲音輕緩,似乎帶着些許無奈。

“……放肆。”

夙寒聲徹底昏睡。

夢中再次夢到黑衣崇珏。

無間獄的拂戾族幾乎都知曉夙寒聲身負聖物鳳凰骨,每日都有數十人前來崇珏的禁殿妄圖奪取聖物,打開無間獄界門。

崇珏不知修為幾何,無人能從他手中走過三招。

那段時日,他幾乎每日身上都沾滿血腥味,就算在溫泉中泡着也是一股混合着硫磺的難聞氣息。

夙寒聲嫌棄他,閉門不肯他靠近。

崇珏吃了好幾回閉門羹,也沒生氣,帶着笑揚長而去。

禁殿沒有自由,夙寒聲拿着灰撲撲的小石子做白棋,又膽大包天拆了禁殿中好幾條珠簾,挑出裏面的黑石做黑棋,自己同自己對弈。

對弈沒幾日,便有幾個拂戾族趁着崇珏不在,順利沖進禁殿中。

看着滿身殺意的人,夙寒聲手中棋子落地,歪着頭看。

終于有人能來殺他了。

夙寒聲溫順坐在那,冷淡看着刀刃朝他眉心劈來。

突然,一道血痕猛地濺出。

幾滴溫熱的血濺到夙寒聲頰邊。

失蹤數日的崇珏站在那,漂亮修長的手從那人後心緩緩抽出,懶洋洋地将臉上還殘留着不可置信的屍身随手一丢,震得珠簾噼裏啪啦一通清脆聲響。

僅僅一個照面,十個拂戾族便慘死當場。

夙寒聲仰頭看他,難掩失望。

崇珏笑起來,單膝跪地,用幹淨的左手掐住夙寒聲的脖頸迫使他仰起頭。

“很想死?”

夙寒聲卻不理他,別開他的手,垂眸看着散落一地的石子和珠子。

“棋子”都沾了血,味道難聞,不能用了。

崇珏也不生氣,撫摸他脖頸的手變得輕柔,俯下身含着夙寒聲溫熱的唇瓣,近乎溫柔地纏綿。

一吻過後,夙寒聲喘了好一會,才垂眸看着棋盤,終于恹恹回答。

“只是覺得無趣。”

崇珏笑了,從身後拿出一個小匣子,随手丢在棋盤上。

夙寒聲意興闌珊地看去。

崇珏手一撥,一陣清脆聲響,露出裏面一堆雪白的棋子。

夙寒聲愣了下。

崇珏見他下棋時總瞪着白棋皺眉,便前去死生海屠戮數百只諸懷惡獸,取來命骨,磨成一顆顆圓潤光滑的白棋,整整一百八十顆。

白棋已驅除血腥味,光滑如玉。

夙寒聲茫然看着。

崇珏身形高大,從背後将夙寒聲整個擁在懷裏,下巴枕在青年消瘦的肩膀上,懶洋洋道:“若往後還有人欺你辱你殺你,你要如何做?”

夙寒聲還在歪頭看那一堆骨棋,敷衍道:“我謝謝他。”

崇珏猛地咬了夙寒聲脖子一口,低低威脅:“夙蕭蕭,你還想要棋子嗎?”

“要。”夙寒聲忙道,“我、我就……我就殺他?”

“嗯?還有呢?”

“拿、拿樹枝抽他的嘴?”

“嗯,真乖。”

“……”

***

夙寒聲猛地睜開眼睛,怔然盯着頭頂雪白的床幔,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夢中場景仍萦繞眼前,夙寒聲想着前世崇珏的“教導”,一時竟說不上來是何種滋味。

到底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一個人為何會給他兩種答案?

等收拾好情緒回神,夙寒聲後知後覺到一股冷意襲來。

此處應當是佛堂後的居所,崇珏常年在佛堂誦經參禪,甚少居住在此,四周一陣清冽,并無那股菩提花的氣息。

夙寒聲冷得打哆嗦,顫顫巍巍将身上的白袍裹緊。

鳳凰骨會安分三日。

明日便是第三天。

前世夙寒聲不太記得鳳凰骨那次氣勢洶洶發作後,崇珏具體是用何種法子來壓制的,隐約記得好像是雙修。

可這世的崇珏高高在上,又是個禁欲神聖的出家人,雙修二字根本同他不挨邊兒。

夙寒聲咬着素袍的衣帶慢慢地磨,心中開始盤算要不回去啃千年崔嵬芝得了。

崇珏的氣息能壓制鳳凰骨。

此時素袍上菩提花香消散得差不多了,夙寒聲只是醒來半刻便冷得打哆嗦。

回想起他昏睡前像個瘋子似的在崇珏那撒潑掀桌子,小少君難得羞赧,不太想去見崇珏。

有點丢人。

夙寒聲打了個噴嚏,嗅到素袍上還有殘留的氣息,索性将衣裳脫下攤在榻上,像是只小獸似的埋進去東嗅西嗅,打算看看能不能借着那股殘餘的氣息止一止冷。

只是剛深深吸了一口,卻感覺一股濃郁的菩提花香凝成一绺細線幽幽飄來。

夙寒聲眼睛一亮,正要去看從何處來的,餘光一掃突然愣住。

淨幾明窗,偌大屋舍內懸挂幾條寫着佛經墨痕的白紗,崇珏站在随風而舞的佛經紗下,一襲雪白袈裟,手中捧着燃着安神香的小香爐。

——上面的蓮花瓣還被夙寒聲發瘋摔得磕掉了一小瓣花葉,正袅袅升起細細煙霧。

崇珏神色複雜地看着他。

不知看了多久。

夙寒聲:“…………”

夙寒聲保持着半張臉埋在衣裳裏的動作,徹底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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