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72章

一切都發生的那樣突然,命運的指針朝着終結的十二點疾馳而去,死亡已然扼住了道裏安的喉管,接下來他要麽窒息而死,要麽被水壓碾死。

可道裏安已無暇顧及。

他盯着那只光芒暗淡的求救信號燈,像聽見一陣微弱的脈搏,一串将死者的心跳。

那救生艇裏正載着人!

距離研究所被不明生物襲擊已經過去了十五天,這只救生艇又在海裏躺了多少天?

裏面的人仍舊活着嗎?

還是在冰冷和絕望裏喪失了生命?

那信號燈的光芒越來越遠,越來越微弱了,道裏安的視線逐漸模糊,他已然分不清即将熄滅的是那只信號燈,還是他自己的生命之火。

然而——

破開了。

頭頂的藍色墳冢被什麽東西破開了,一條銀色的影子閃爍着絢麗的光華刺入道裏安的視野。

在道裏安認出那道影子的前一秒,他已經被一雙結實的手臂穩穩抱住,急速上升。

是西爾維!

這條人魚完全無視了海中斷崖的可怕吸力,他輕而易舉地,再一次地,從死神的鐮刀下搶走了道裏安。

不過轉眼的瞬間,晴朗的天空再一次出現在道裏安的頭頂,他貪婪地呼吸着空氣,忍受着肺部的劇痛,整個人都因為缺氧而頭暈目眩。

然而下一秒,道裏安毫不猶豫地再次潛入了水下,他迅速擺動着四肢,朝剛才差點殺死他的斷崖游去。

“道裏安!”

頭頂傳來低沉的怒吼,像是野獸警告般的嚎叫。

西爾維翻身返回大海,重新将道裏安抱着托出了水面。在他開合的唇縫裏,無數利齒閃着寒芒:“停下,道裏安,回去!”

“不,別攔着我,下面有人在求救!你看見那個信號燈了嗎?那是有人在求救!我必須回去!”

道裏安無法說服自己無視那個求救信號,他知道那只救生艇裏的乘坐者很可能早就去了天堂,但如果裏面依然有人在等待着救援,道裏安就是ta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他不能見死不救。

道裏安掙紮着要脫離西爾維雙手的桎梏,他急切地沖面前的人魚比劃:“我下去想辦法打開救生艇的艙門,它距離斷崖口很近,我只要小心一點……”

他完全沒有注意到人魚情緒的風向标——那些開始瘋狂擺動的頭發觸手。

“我必須得回去!”道裏安不停沖人魚重複這句話,焦急令他盲目,他像是一具丢失了靈魂的空殼,他的一部分遺落在了大海裏,在那閃爍着微弱信號燈的救生艇上,他必須回到原地去拯救那哀嚎的靈魂碎片,好填滿這空虛的軀幹——哪怕那可怕的海中斷崖差點殺死了他。

這是西爾維第一次在道裏安面前展現出強勢的不妥協,他不顧道裏安的反抗,用雙手充當枷鎖,囚禁着道裏安游回了島嶼的沙灘。

“你在做什麽?!有人正在死去!”道裏安憤怒地沖他大喊。

與幾乎失去理智的道裏安相比,人魚則顯得冷靜得多。

西爾維用尾骨支撐着龐大的身體,他低頭俯視着自己的人類伴侶,睜開了覆在眼睛上的瞬膜,在那雙銀色的眸子将道裏安死死困住的同時,他無比清晰地吐出了幾個詞:

“留在這裏,道裏安。”

在西爾維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道裏安感到面前的人魚變得不太一樣了,他說不上來,也許是因為這是西爾維少有的用人類語言向他明确表達想法,道裏安詫異地看着他,在那仿佛冰冷月光的注視下,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他終于不再嚷着要跳海了。

人魚見此立刻轉身重新潛入了水中,道裏安不知道他要去哪兒,只能坐在礁石上焦急地等待。

然而,仿佛僅僅只過了幾秒鐘,道裏安尚且沒能平複自己的呼吸,他就看見海面上浮出了一枚長長的柱狀金屬物,像只放大了無數倍的膠囊。

是那只救生艇!

道裏安立刻站起身,他看見西爾維逐漸從水面露出身影,他推着那只救生艇向前漂浮,最終擱淺至道裏安面前的海灘。

道裏安不知道西爾維是怎麽做到的,這只救生艇雖然是最小的單人型號,但少說也有半噸重,更不要說它還挂在海中斷崖的崖壁上。

不過道裏安此刻顧不上其他,他朝人魚投去感激的一瞥,接着立刻動手操作艙門閥,而也正是這一刻,他才發現這只救生艇上有幾處明顯的咬痕——某只巨型鯊魚或者別的什麽東西咬穿了這只金屬膠囊,給它密封的空間破開了幾個小小的洞。

很小,但足以致命。

道裏安即便知道這一點也仍然不肯放棄,他拼命地擰轉閥門扭,卻又因為掌心的汗而數次打滑,最終是西爾維幫助他破開了那只該死的救生艇。

當艙門緩緩開啓的瞬間,腐臭的水液湧了出來,裏面躺着的俨然是一具被海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屍體。

死神在很早之前就光顧了這間小小的艙艇,道裏安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跪在救生艙邊,道裏安深深地垂下頭,悲傷和無力感擠壓着他的胸腔,令他脆弱的肺部遭受尖銳的刺痛。

西爾維靠了過來,用尾巴圍住了道裏安。

“我沒事。”道裏安深深呼出一口氣,對救生艇裏的屍體說了句抱歉,小心地取下了對方的個人終端。

這種偷竊死者遺物的罪惡感令道裏安非常不适,他幻想自己在另一重不存在的空間裏對着那死去的靈魂忏悔自己行為的不端,他從未想過會以這種方式獲得另一只終端,這一次他一定會保管好它……

就在道裏安将那只終端貼住皮膚時,它如道裏安所期待的那樣自發啓動了,然而這并非終止,下一秒,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當終端上的針孔攝像頭獲取了道裏安的面孔和瞳紋後,它自動解開了鎖定,蹦出一行寒暄語——

“甜心,早上好。”

現在,道裏安可以操作這只終端裏的任何程序了。

但是為什麽?

道裏安茫然地盯着手裏這只終端,足足愣了有十幾秒,在意識到某些事實後,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在混亂的目眩裏踉跄着喊出聲。

“不,不,?二傳,?轉載不不不!”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專屬于自己的個人終端,唯一一個以親密關系錄入了道裏安的面孔和瞳紋的,只有耶羅姆的個人終端。

“怎麽會這樣?”

道裏安趴在救生艇旁仔細打量艙內那具腐爛的屍體。

他怎麽會是耶羅姆?

耶羅姆是個火熱的,玫瑰般熱烈的男孩兒,他喜歡漂亮精致的妝容,哪怕是一根頭發絲都有獨屬于它自己的位置。

而這具屍體,他是死亡吸食走靈魂後吐出的殘渣,他已然腐爛發臭,令人作嘔,是一切美好的反義詞。

他與耶羅姆沒有半點相似之處,他怎麽會是耶羅姆?

道裏安對西爾維無措地解釋:“你見過他的,就是那個穿裙子的男孩子,穿上高跟鞋比我高出這麽多,他,他……”

終于,時隔兩周,研究所這只人造巨獸死後的喪鐘越過漫長的時間軌跡傳進了道裏安的耳朵裏,大海将它的死訊以這樣的方式叫道裏安真切地看到,聽到,嗅到,觸摸到。

研究所被摧毀了,罪惡的實驗室沉于海底,正義女神的裁決之劍終于砍向了那些披着人皮的魔鬼,這一切固然大快人心,可死神會在揮舞鐮刀前做挑選嗎?還是殘忍地一并收割了所有無辜的靈魂?

道裏安記得大衛攬着他的肩膀安慰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記得阿刻索夫人在心理疏導室的楓葉紅沙發和蜂蜜茶,以及她在傾聽道裏安訴說苦惱時母親般的維護和鼓勵;他記得姵森無條件地幫自己掩蓋了人魚之歌的秘密;他記得韋斯博說會幫他打聽更多關于人魚的消息……

那麽多曾對道裏安施以善意的人。

他們能夠幸免嗎?

道裏安最終選擇将耶羅姆的屍體送回了大海,這一刻他從未有過地虔誠,希望海神能夠賜予他安息。

當星月夜的長裙随海風在海面上飄蕩時,道裏安躲回了小島的岩洞裏,躲在西爾維的懷抱裏,緊貼着他的魚尾巴。

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每一件都讓道裏安猝不及防,他被迫以各種角度體驗了死亡,這令他此刻無比珍惜與西爾維的擁抱。

“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你?”

道裏安于黑暗中開口,他望着人魚那雙泛着熒光的美麗雙眼,有種近乎獻祭一般的坦誠。

今天的經歷叫他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即死亡會在任何時候以任何一種方式降臨,也許是明天,也許是下一秒,因此想做的事必須要立刻去做,想說的話必須要立刻被表達。

“愛。”西爾維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道裏安,他像是在詢問道裏安這個詞的意思,又像只是單純的附和。

“是的,愛。”

道裏安并不清楚在人魚這種生物裏是否存在這樣的概念,也不太在乎西爾維是否真的“愛”他,他只是想表達,想叫西爾維明白他的心意。

他擁抱西爾維,告訴他這是“愛”;他親吻西爾維的臉頰,告訴他這是“愛”;他将西爾維的手蹼放在自己的胸前,叫他感受自己因為貼近愛人而悸動的心跳。

“這也是愛。”

道裏安這樣說。

在人魚單純直白的注視下他突然湧出些羞赧的情緒:“我從來就不擅長解釋概念,你大概聽不懂,但是我想讓你知道,沒人能阻止死亡的降臨,但死亡也不能阻止愛的延續……”

道裏安感到自己似乎在把“愛”的定義變得更加混亂,但他就是無法停止這麽做,因為西爾維的神色是那樣的認真,當他們四目相對時,一個吻就誕生了。

這是一個帶着人魚氣味的腥香的吻,西爾維對道裏安說:“愛。”

夜深了,道裏安在人魚的歌聲裏沉沉睡去,夢裏,他又回到了大海中,海水溫柔地撫摸着他,像母親的懷抱。

耶羅姆的終端此刻正躺在道裏安的手腕上,這一次它沒有再消失了,但道裏安也失去了使用它的興趣,這座小島搜索不到任何信號,也不太可能有另一個終端會接受到它的求救信號。

道裏安不再奢望離開這座小島,他選擇坐在海邊陪伴人魚,希望在肺病和腿疾殺死他之前,能給西爾維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

然而命運的樂章總是在低潮處驟然迸發出響亮的音階,著者從不在故事的轉折處标下腳注。

就在道裏安決心留在島上度過餘生的當天下午,從遙遠的天際傳來了飛機扇葉旋轉的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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