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第73章

道裏安感到自己是被命運操縱的木偶,看不見的引線支配着他的身體,他站了起來,仰頭盯着那不斷駛來的直升飛機,朝着它的方向直直沖進大海。

他終于發現,這一次的飛機不再只是路過,它的目的地是道裏安所在的這座小島!

這不太可能是因為道裏安用終端發出的求救信號獲得了回應,這幾天附近都沒有任何飛機或者船只經過,唯一的解釋是聯盟救援隊在打撈研究所被摧毀後的殘骸,接着他們順着耶羅姆救生艇的航行軌跡找到了這裏……

不重要了,這架飛機為什麽而來一點兒也不重要。

在孤島上過了兩周原始人的生活後,道裏安終于可以重新回到人類社會,他不用再遭受病痛的折磨,他得救了!

但突然——

風向變了。

道裏安不清楚為什麽自己敏感地察覺到了這一點,一種強烈的不安在他的腦袋裏拉起了警鈴,于是他停下了腳步。

就在此時,西爾維也來到了道裏安的身後,他同道裏安一起,仰頭盯着那不斷靠近的,發出刺耳噪音的人類造物。

今天本該是晴天,中午時陽光明豔,晴空萬裏,但此時,陽光消失了,烏雲聚集起來遮住了太陽。

大海寧靜得可怕。

道裏安不知道該怎麽對西爾維解釋,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他還沒有做好準備與西爾維告別。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希望這架飛機只是路過,這樣他就能有足夠的時間坐下來,同西爾維好好解釋,他必須得離開他一陣子。

可是現在,他該說些什麽呢?他該用哪個詞充當這段離別宣言的首字母?

越來越近了。

那架直升飛機越來越近,道裏安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裏頭坐着的飛行員。

道裏安的心髒在胸口劇烈跳動,因為興奮,因為緊張,因為愧疚。

必須得開口說些什麽了,道裏安回過頭,他深深地凝視着人魚的眼睛,不停對他重複三個詞:我愛你。

“我愛你,西爾維,我愛你,但是……”

人魚低頭俯視着他,用那雙純粹的銀灰色眼睛看着他,沒有表情,沒有任何回應,接着他再次仰頭,将目光投向那不斷駛來的人造物。

他變得不像西爾維了。

道裏安無法用語言描述出面前這條人魚在此刻的變化,他似乎蛻掉了人性的外殼,将獸類的本質暴露了出來,這一刻的西爾維不會對道裏安撒嬌,他是會殺死任何入侵者的海洋獵食者。

就在道裏安産生這個念頭的同時,西爾維動了起來,他貼近道裏安,将兩只手蹼緊緊靠在了他腦袋的兩側,準确來說,是覆蓋在了耳朵的位置上,下一秒——

“嘶————!!!”

一陣怪異至極的嘶吼貫穿了道裏安的耳膜,甚至戳穿了肉體的遮掩直接刺透了靈魂。

這絕不是誇張的說法,在那聲嘶吼持續的幾秒鐘內,道裏安感到大腦一片空白,即便西爾維捂住了他的耳朵。

那種夾雜着憤怒和怨恨的動物的嚎叫污染了意識,引起了強烈的生理不适,在那叫聲停止後,道裏安依然能聽見吵雜的白噪音萦繞在耳邊,他頭暈,反胃,連保持站立的力量都消失了,只能勉強靠在人魚的胸膛上。

受到影響的當然不可能只有道裏安一個,在他朦胧的視野裏,那只直升機也開始晃動起來,仿佛遭到了強烈的氣流攻擊,但好在它依然堅定地朝着小島飛來。

然而,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一個非常錯誤的決定。

這一刻,平靜的海面突然産生了巨大的漩渦,道裏安還沒能注意到這一點,當他意識到不對勁時已經來不及了。

他拼命沖那架飛機揮手,示意對方離開,然而有東西比他更快一步——

一只龐大的章魚觸手驟然破開水面探了出來,它那巨大到可怕的體積并沒有減緩它的速度,事實上它無比靈活,甚至超越了人類眼睛所能捕捉到的速度。

不,也許不是章魚觸手。

道裏安無法叫出這東西的名字。

它的直徑約有50米,下粗上細,乍一看确實類似章魚的腕足,但當你仔細觀察那只觸須時你會發現,那些看似吸盤似的橢圓形凸起長滿了獠牙,其實是一張張長滿尖牙的蠕動着的口器。

怪異的,龐大的,惡心的,難以名狀的。

那肉紅色觸手仿佛憑空出現一般,倏地伸向天空,用細長的腕足握住了直升機的尾巴。

而由人類制造的鐵鳥無助地晃動着身軀,拼命想要掙脫,裏頭的人類掏出了激光槍試圖趕走那只觸手,但他們正在對付的,不過是一只怪物身體的萬分之一。

在那只觸手因為受傷而放棄控制直升機後,它另幾個兄弟從海裏探了出來,每一只都比它更粗更長,瞬間就能抵達半空中一個難以置信的高度,道裏安簡直無法想象擁有這些可怕腕足的怪物到底擁有多麽龐大的身軀。

“快走!離開這裏!離開!不,不——!”

道裏安叫啞了嗓子,可他注定無法改變什麽。

當那些觸手一同探向那架飛機時,死亡已經吹響了號角,不過幾秒鐘的時間,那架盤旋于半空中的直升飛機就被包裹着拖入了大海,在一連串的氣泡水柱噴出後,它消失不見了,連帶着飛機上幾條無辜的生命一起,消失了。

大海再次恢複了平靜,陽光正好,海鳥在天空中鳴叫徘徊,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可怕又短暫的海市蜃樓。

然而——

龐大殘暴的海怪……

研究所劇烈搖晃的走廊……

人魚……

西爾維……

破碎的拼圖終于找到了适合自己形狀的拼接口,一塊又一塊,組成了一張完整的答案。

道裏安急促地喘息着,他推開了西爾維,在淺灘裏踉跄了幾步,轉過身去,不可置信地盯着對方。

“是你?西爾維,是你在操縱那只怪物嗎?所有的一切,包括研究所,都是你做的?”

西爾維沒有說話,他浸在海水中的尾鳍不安地扇了扇,歪着腦袋注視着道裏安。

道裏安太清楚這個神情意味着什麽,他攥緊了拳頭,血絲逐漸爬上他的眼白:“這一招沒用了西爾維,回答我!是不是你控制着那頭怪物摧毀了研究所,殺死了所有人?告訴我實話!”

“我沒有殺死他們,他們只是回到了大海。”

流暢的語序,準确的用詞,無可挑剔的語法,一個極其低沉且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說出了這樣的句子。

西爾維微妙地舒展了身體,緩慢地眨了眨眼,他在一瞬間從道裏安的“人魚實驗體西爾維”變成了一只全然陌生的海妖塞壬。

陽光照耀着他蒼白皮膚包裹着的結實肌肉,以及飽滿鱗片覆蓋着的粗壯魚尾,他全身上下都寫滿了危險,但與之相對的,他又是那樣的美豔誘人,他身上任意一處彎曲的弧度都無法不令人驚嘆。

道裏安眼睛裏的灰藍色在震顫,他痛苦地凝視着面前的人魚,輕聲道:“我早該知道……”

是的,他早該知道,不可能會有真正單純溫馴的人魚。

那些在水箱裏掉落的珍珠眼淚。

遲遲學不會的詞句。

拼寫在玻璃上的求救語。

擁抱,親吻,纏綿……

沒有一個是真實的。

腦海中閃過無數個片段,道裏安觸碰它們中的任意一個都會被劇烈地刺痛,在肉體遭受着不明病因的折磨後,他的靈魂也終于變得千瘡百孔。

“為什麽?”道裏安固執地挺直了脊背,朝西爾維抛出憤怒的利刃,“為什麽要這樣做?你明明有別的辦法,就像你殺死凱登那樣,你明明可以直接殺死那些傷害你們的人,可你選擇摧毀整個研究所,那間研究所,幾百條無辜的生命,還有這架飛機,他們又做錯了什麽?你甚至從未見過他們。人類沉入大海就會被淹死,你明知道這一點!”

“大海不會殺死任何人,”西爾維擺動着尾巴朝道裏安靠近,“如果他們在海中死去,那麽這是他們應得的。”

道裏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沖上去,狠狠揪住人魚的頭發觸手,仰着頭一字一句地質問他:“應得的?你說應得的?你穿了耶羅姆的裙子,有了逃跑的機會,你蒙了他的恩,他也活該被淹死嗎?嗯?”

道裏安說完,丢掉了那些企圖纏住他手腕的觸手,他後退着搖頭:“西爾維,你太令我失望了。”

人魚的觸手暴躁地擺動起來:“我沒有!道裏安,你愛我,你說你愛我!”

道裏安笑起來,他想到昨天自己那不顧一切的告白,此刻卻感到無比荒謬:“愛嗎?我不知道,或許只是你誘惑了我……”

“我沒有,道裏安,你愛我,你愛我!”

人魚嘶吼着,咆哮着,他一遍遍重複着道裏安的愛語,以為這盾牌仍舊堅不可摧。

可道裏安并不理會,他的意識飄向了時間的遠方,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西爾維的那個淩晨。

“從一開始就是陰謀嗎?像你們這樣的高智慧生物,怎麽會輕易落進陷阱?是陰謀嗎?”

道裏安喃喃道,他像是在問西爾維,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一瞬間,道裏安在腦海裏湧出了無數個怪異的念頭。

人魚實驗體?

不不,也許人類才是被觀察的一方。

人魚假裝被人類捕獲,其實不過是為了學習人類的文明,同時污染他們的精神,等時機成熟後再予以毀滅。

你問理由?理由可太多了,費迪南海洋研究所每天都會抓捕大量魚類,同時朝大海排放各種生活垃圾,人魚那樣鐘愛潔淨的海域,他們怎麽能忍受自己的家園變成污水池?

該死的是人類。

于是一場陰謀誕生了。

而道裏安,他只是一個愚蠢的小醜,自以為是地在這場并非以他為主角的戲幕中賣弄着可笑的同情心。

“不,是為了你,道裏安,我為你而來。”西爾維這樣說。

“為我?”道裏安在無法自抑的痛苦裏大笑出聲,“是的,你是為了我才讓利瓦爾發瘋殺人,為了我才毀掉研究所,又是為了我才将我囚禁在這裏。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怪你迷上了我,非得将我變成你的玩物不可,對吧?”

“我做了什麽錯事嗎?”西爾維反問。

道裏安不肯叫他靠近,西爾維便在一段安全的距離裏繞着道裏安打轉。

“利瓦爾試圖侵犯你,攻擊我,而研究所何止折磨并殺死了我的兄弟姐妹,受難的還有無數魚類,我大海的同族們,我只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人類是這樣說的吧?”

這條周身散發着危險魅力的人魚繞着自己嬌小的人類伴侶悠閑地轉着圈,他像只饑餓的巨蟒,審視着自己可口的獵物,他用婉轉的嗓音吐出那些可怕的事實,如同用獠牙注入毒液,它們會一點一點溶解掉道裏安內心瀕臨崩潰的防線。

“而你,我的道裏安,你的繼父控制你,你的同僚排擠你,憎恨你,就連你的母親也不願意對你施以援手。”

他竟然連這些都知道?!

為什麽?

為什麽會這樣?

道裏安被絕望的震驚釘在了原地,他目不轉睛地盯着西爾維,仿佛第一次認識他。

而這只狡猾的人魚趁這一刻靠近了道裏安,他故意用尾鳍蹭過愛人的腳踝,繼續低聲蠱惑道:“是時候看清現實了,道裏安,他們根本不是你的同類,他們傷害你,折磨你,令你痛苦不堪。我才是你真正的同類,我們才是!留下來吧,道裏安,留在大海裏,留在我身邊,我會保護你……”

“滾開!你這個騙子!”道裏安尖叫着推開了西爾維,他感到盛放靈魂的那個容器綻滿了裂紋即将爆炸,他再也不能承受更多了,“既然你憎恨人類,我為什麽又能夠幸免?你會覺得我與人類不同,不過是因為我從研究所裏救了你,如果有一天,我違背了你的意願,站在人類那一邊,你是不是也要把我殺死?西爾維,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

那些傷人的話語叫人魚的頭發在半空中瘋狂擺動,他身上鋒利的鳍在剎那間豎了起來:“我不需要你相信我,我只要你愛我!”

道裏安終于在這一刻破碎了,他沖西爾維搖頭,靈魂的傷口流出血,從眼睛裏溢出來。

“根本沒有什麽愛,西爾維,是你引誘了我,用幻術操縱了我,是你讓我減少麻醉,切斷電源,打開電網,最後放你回到大海,這一切都并非我自願,這只是你自我欺騙的小把戲,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視野裏,那條在夕陽餘晖下閃閃發光的人魚正一點點朝他逼近,道裏安想後退,想逃脫,但他在那銀色雙眸的注視下突然動彈不得,接着他的意識陷入混沌。

血色夕陽,紫色天空,霞染的雲,黑色的海,銀色的鱗片,白色的瞳孔……

有一只手探進了畫面,它攪弄起來,将所有色彩打碎融合成喪失邏輯的古怪線條……

道裏安掉了進去,被黏住,裹住,他的腿消失了,他變成了一條魚,一條長着蛙類四肢的變異天使魚……

在一個劇烈的喘息間,道裏安從夢境跌落現實。

他發現自己正騎在人魚的尾巴上放蕩地起落,他快活地尖叫,戰栗顫抖,他變成了地獄裏的魅魔,只會榨取的工具,專為情欲而生的器官。

隐約間,他聽見一道邪惡的聲音在耳邊低語。

“道裏安,現在你該知道,我從未操縱你,引誘你,如果我這麽做,你根本無法拒絕我。”

“承認吧,你放縱我,憐憫我,渴求我,是因為你愛我,你正無藥可救地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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