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二章》(二十二)

《第二章》(二十二)

(二十二)

這好像是一個上帝跟我開了玩笑的輪回。

三年前,我對着臺伯河,在夕陽中泣不成聲的說愛他,我想進入這個其實我根本不想進入的權力領域,救他。

而今,他對着臺伯河,對着三年前的我,說着那些令人心安的安撫。如今想來,仿佛歷史是一個輪回,你進入它,觸碰它,然後終于,還是走到了三年前你自己最恐懼的終點。

所有的人都知道,留城的人生死未蔔,兇多吉少。

如果憑着本能,應該是我和他同生共死。應該是我,和羅馬城中萬千無辜的生靈,同生共死。

可如今,我每每盡快的離開亞平寧半島一刻,能夠擊潰這場亂局的信心與生機便多一分。

上帝給了我一個什麽樣的玩笑呢?

又仿佛是15年前的記憶重現,那時候的我也是這樣千裏行在羅馬馳道之上,千裏而追和蒙泰尼裏相聚的一線生機,用着朝向羅馬的方向,而不是現在我,背離羅馬的方向。

在百裏換一腳程駿馬的路上,其實沒有時間給你想那麽多,當年我一人騎着諾亞朝向羅馬,而今我每到下一個城鎮,便有接應的人員備好新的馬,晝夜兼程奔向可以解羅馬之圍的憑依。

羅馬無軍隊,天主教兩千年,憑依的不過只是領主之間的制衡。

卻在那種無人的夜晚,驀然,有個仿佛在我生命中已經消失了很久的聲音,忽然問我——“所以,你的選擇是什麽?”

我驚醒,頭上是星光漫天。

那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平行的世界,仿佛是我的聲音,帶着和我現在一樣的絕境,卻仿佛并不是在問我:“所以,上帝和我,你選擇誰?”

那聲音低笑,仿佛把那個平行的世界在我面前呈現了一秒鐘,便消失在了無窮無盡的黑暗中,他繼續問着:“那麽,換成你,易地而處,芸芸蒼生和他,你選擇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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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拒絕用禁罰和瘟疫帶走幾十萬人,把他留到了與羅馬城共存亡,能預見的屍身都找不完整的結局,是嗎?

那個聲音在黑暗中,一直萦繞,環繞不去。——周圍是已經離開了羅馬,接近佩魯賈的郁郁森林。

這裏是一片懸崖,懸崖邊上,無數的樹林在黑暗中,凝視于你,仿佛在引誘着你跳下去。

便就是在這诘問的絕境和懸崖邊上,我忽然笑了,說:“好久不見,上帝。”

“或許,我應該叫你另外一個,更廣為人知的名字——死神?對不對?”

于是在黑暗中重新獲取了和他直接對視的能力,看着他仿佛要把你引誘入無盡的死亡的懷抱的眼睛,最後很淡然的回答他:

“做選擇,那是小朋友們的事情。”

“成年人當然是,蒼生和他,我都要了。”

“包括死神你,和上帝的一體兩面,不從來對我,也都求而不得嗎?”

黑夜散去,這個仿佛一直沉睡了兩千年的上帝,或者說是死神,也是那纏繞着我的聲音的來源,忽然咯咯的笑了起來:“我沒有對你求而不得。”

“——那就放了我,我愛他。”我打斷他的話。

他卻仿佛心有不甘的,卻無所謂的笑了笑,漸漸的在這片黑暗的懸崖邊消失。

——随着他的消失,我又一次,從真實的夢中夢醒來,不知道是何時睡着了,坐在熟悉的懸崖邊上,腳下是星光漫天。

我拍了拍僅有的兩個随從同樣挂在半空中的身子,“起來,趕路,至少到達安全地帶。”

“我的覺越來越短,夢越來越長……”在北上的這段日子裏,在跨越米蘭-都靈的交火線之時,我忽然想到了拉姆博·魯斯契尼曾經又一次給我的回信中,這樣寫到。

我的覺越來越短,似乎快要和他一樣,每天只能閉眼2-3小時,其餘時間被和時間賽跑的争分奪秒中占據。

可是夢越來越長,我在這昏黃滿是塵沙的曠野中,在夢裏與蒙泰尼裏相擁,肆意的在無人的曠野中夢想着享受着他唇齒之間的吻,就這樣放棄自己相擁着他,攻城略地。

然後抛開這個世界的條條框框,神域的禁制與規章,在生死之前坦誠相待,再不設防。

便就在這個越來越長的夢中,我面對我的摯愛,肆意而坦誠,無關人世間的罪孽,上帝的神罰。

我到達巴黎的上午,拿破侖三世這位法國首任民選總統并無太多異議,接受調停。然後我并未做過多停留,返程。

正是在離開法國,這場“我的覺越來越短,夢越來越長”卻毫無終點的這場追逐中,那一天,天忽然降大雨,仿佛是這場數年農業歉收的祈禱,在這一天,終于被上天看見了的命運。

于是地面上的千軍萬馬在歡呼,我一個人在雨中,回城的追逐。

我回身看着那瓢潑大雨,仿佛預示着一個人的天地寬廣,卻好像同時預示着,這件事,雖然在我的計劃內,依然以最慘痛的方式結局。

在法國境內的時候,我同時收到來自國內一封來信,還有一個口信,是在我到達的前幾日就寄到了,在拿破侖三世的總統府書記官那裏。

一封來自都靈的紅衣主教伊薩克·薩姆森,來信,說拉姆博·魯斯契尼,前羅馬教宗書記官,已于前兩日,在都靈辭世。

我在這大雨滂沱中首先去了都靈換驿馬腳力,伊薩克·薩姆森紅衣主教已在都靈大學的門下等候多時。待他說到拉姆博·魯斯契尼的時候,說到他在“我的覺越來越短,夢越來越長”的那段日子裏,最後幹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彌留之際,他來給他做忏悔神父,說拉姆博拉着他的手,說此生不後悔來神職侍從上帝,不後悔在羅馬與人短兵相接,不後悔格裏高利十六世教宗把他推上羅馬教宗書記官的日子——

只後悔,把他的遺物埋在了羅馬臺伯河的河岸上,讓現在的亂軍肆虐……

只後悔,那個下午……

這句話沒有說完,後面只是出氣多,進氣少,只有大滴的眼淚不停的從這個骨瘦如柴的人的眼眶中流出,直至悄無聲息。

——另一個由都靈紅衣主教伊薩克·薩姆森帶給拿破侖三世,也帶給我的口信則是——由範·勒蒂在西西裏島遣使口述——

羅馬城中大火,臺伯河幾乎已經被燒焦的死屍填滿,河水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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