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後花園

第120章 後花園

正是午飯時間,瓊恩便沒有離開，和林恩一起去餐臺前拿了食物。

拉維物資緊缺，養殖業很不發達,狂信徒在食物上的預算也不多。他們沒有搞太多花樣，午餐菜式單一而不豐盛，算不上好吃，僅能填飽肚子。

唯有甜品和點心的種類多一些,大概是埃岚的要求。

女孩剛從靠壓縮食品和罐頭過日子的失序區裏回來，吃什麽都香，很快就吃完了手裏的土豆松餅，噠噠噠地跑回去又拿了兩大杯剛烤好的舒芙蕾，配上冰淇淋用勺子挖着吃。

瓊恩出身優渥,對食物卻沒什麽要求，只當做平常的一餐。

可當他擡起頭,對面的林恩坐在桌子前,好像一點東西都沒有吃，他面色有些僵硬,用叉子戳盤子裏的西蘭花。

瓊恩其實也多多少少有些食不知味,觀察了一會兒,他好像看出了什麽名堂,小心翼翼地開口：“你是不吃西蘭花嗎？”

他把所有的西蘭花都戳到了盤子最外圍,要不是礙于禮貌，可能會直接把它們挑出盤子。

林恩擡起眼睑，目光打在瓊恩身上,他長得漂亮,又不像格裏諾平常就帶點攻擊性，但依然讓瓊恩有些壓抑。

瓊恩在心底嘆了口氣,知道林恩還在想格裏諾的事情，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過了幾秒，林恩才又垂下眼睛，略顯冷淡地回答：“不吃。”

“那就不要勉強，”瓊恩想讓他高興一點，“餐臺那邊還有胡蘿蔔炖牛肉，牛肉不太多，但湯汁的味道聞起來也很不錯……”

“當啷”一聲，林恩重重将叉子放到盤子上，他站起來離席：“抱歉，我先出去一下。”

瓊恩回頭擔憂地看着他的背影，埃岚吃完第一杯舒芙蕾，從甜品裏擡起頭來：“你傻呀？餐臺上的菜是自助的，他要是吃胡蘿蔔的話，還會拿西蘭花嗎？”

瓊恩：“……”

是他沒想到了。

他搖了搖頭，繼續吃盤子裏幾乎全是西蘭花的西蘭花烤雞。

林恩離開兼職餐廳的休息室，經過地下走廊，沿着螺旋樓梯一直向上走，和許多穿着深紅色長袍的狂信徒擦肩而過。

他沒有多去思考，身體指揮着大腦行動，不知不覺間，已經站在教堂後花園的門前。

幾百年前的教堂缺乏修繕，花園更是沒人打理。推開生滿鏽跡的鐵門，荒亂的雜草有半人高，裏面混了幾株灌木，有鼓鼓的還沒開的花苞，應該是杜鵑花，要用手撥開才能看清。

林恩慣來不會做這些事，他沿着唯一還算能看得出的小路向前，很快看到了格裏諾的身影。

格裏諾坐在花園後面的石階上，半靠牆壁，手扶着膝蓋。他微微低着頭，看着石階下潮濕的泥土。

林恩遠遠地看着，突然生出一陣恍惚。

剛認識不久的時候，在風暴湖邊的森林裏，格裏諾就總愛一個人走遠，在僻靜處想他那些繁重複雜的心事。

林恩還曾經去找過他，那時格裏諾對他的态度遠稱不上好，大多數時候二人都相對無言。

現在距離那時不算久，只是亂七八糟的事情堆在一起，回憶起來，他竟有很長時間沒再見過格裏諾一個人了。

花園裏的小路同樣雜草叢生，散亂的草葉劃過林恩的褲腳，發出窸窣之聲。

他不善于隐藏，更沒有類似的念頭，走過來發出的動靜不小。

格裏諾卻始終沒有擡頭，也沒有動作。

林恩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直到拿着法杖的手手腕有些發酸，他輕輕嘆了口氣，還沒說話就被格裏諾打斷。

“你不用安慰我。”他的聲音冷靜，又像随手抛出石塊般幹脆而毫不猶豫，“這不是什麽令人意外的事。”

“我已經接受了。”他說。

林恩眸光閃動，沉默着沒有再說話。

在失序區裏得到的結果與他們的猜想相符，事情的因果終于能白紙黑字地寫在紙上，格裏諾最後一絲希望随之破滅。

他和林恩完全不一樣，就是因為他吸收了岩層之血，伊利亞才會覆滅。

格裏諾曾因此而懷疑，因此而痛苦，因此而怨怼。

找不到答案時，他無能為力又驚慌失措；遇到林恩後，他滿懷嫉恨又奢求奇跡，孜孜不倦地追尋，抱着萬分之一的僥幸去企求當初的魔力風暴另有原因。

現在，一百八十年前的事情蓋棺定論，卻正是他們猜想過的那個最大的可能性。

林恩始終置身事外，但格裏諾曾經的懷疑與怨怼都沒有錯。

可出乎意料的是，當事情真的擺到眼前時，格裏諾竟沒有什麽抗拒。不像當初那麽懷疑，他毫無芥蒂地接受了這一切，平靜又坦然。

大概是他已經掙紮了太長時間，這樣的結果就像買彩票沒有中獎一樣毫不意外，大部分人都是這樣，究其一生都開不出一張獎券。

但這并不代表不再痛苦。

格裏諾知道林恩過來想說什麽，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比他更了解他。

只聽着對方走過來的腳步，他就仿佛能看到他的面容，能猜到他心中的猶豫與擔憂，能預測他還未說出口的話語。

可正是因為什麽都知道，所以他不想聽。

再多的安慰對他都沒有用，真相不再令他自我質疑，卻給了他比當初更深、更餘味悠長的痛苦與迷茫。

林恩會說他沒有犯錯，魔力風暴本來就會到達伊利亞。如果沒有岩層之血，沒有盧卡斯的計劃，沒有更多的意外，他和林恩會仍舊是法師學院的年輕學生。

一百八十年後的今天，他們可能是大陸上最聞名的法師，是魔法科學院人人尊敬的泰鬥，或者加入市政廳，擁有數不清的財富與名譽。

可人的感情不能用理性與邏輯計算。

當他站在伊利亞核心傳達室裏看着莫金，迎着所有人或懷疑或期望的目光時，他就被拽進了那一場魔力風暴，永遠無法掙脫。

在連他自己都尚未察覺的時候，他曾經有過改變這一切的力量，但他走上了另一條路，于是只能看着生長的家園毀滅破碎。

就算他沒有做錯，那又怎麽樣？他也沒有做對。

那時候他和林恩都在懵懵懂懂地掙紮，只不過他們都太弱小，太無力了。

追根究底，兩個世界的差別可能只于莫金那個微不足道的選擇——在什麽時候保下林恩·諾克斯。

從此世界分離，他和林恩走向不同的未來。

人們永遠會因為命運降下的安排而歡欣或痛苦，林恩收到的是一份禮物，而他不是。

“我已經接受了。”格裏諾又重複了一遍，不容置疑，“我會接受的。”

這個世界的伊利亞一百八十年前就消失了，他也足夠堅強，除了給他帶來痛苦，這件事不會再影響什麽。

林恩站在他的面前，沉默着。

格裏諾始終沒有擡頭，只能看到他膝蓋往下的小腿和腳踝，清瘦的年輕人先是站在原地，随後邁着步子離開了。

林恩同樣了解格裏諾，能聽出對方壓低的聲音中隐藏的抗拒。

比起伊利亞覆滅的真相，兩個人的對比更讓格裏諾難過，他并不想在這個時候看到林恩。

格裏諾松了口氣，卻又悵然若失。

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很想讓林恩回來。

人實在是太矛盾又猶豫不決的生物。

在荒草叢生的花園裏，他一個人實在太孤單太難過，他需要另一個人站在他面前，哪怕是不說話。

格裏諾低着頭，嘲諷地對自己擡了擡嘴角。

他該把林恩叫住，又或者……他其實知道，林恩會回來。

除去最開始見面時的嫉妒與偏見，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很快，清瘦的年輕人重新踏上了花園裏的小徑，林恩換了一只手拿法杖，走得也不像之前那樣穩。

他努力避開那些尖銳的草葉，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走到格裏諾面前，伸出右手，手裏拿了兩支圓筒冰淇淋。

格裏諾微微擡起點頭，依然看不到林恩的臉，只能看到他敞開的風衣，淡藍色襯衫緊貼着他修長利落的腰線。

格裏諾猶豫了幾秒鐘，向上擡起手。

林恩拿冰淇淋的姿勢有點別扭，格裏諾要非常小心才能把冰淇淋接過來。

圓筒上的冰淇淋球是很淡的檸檬黃色，應該是香草。

林恩松了一口氣，把法杖和剩下的一支冰淇淋換了個手，右手拿法杖，慢慢舔着冰淇淋。

“沒有別的東西了嗎？”格裏諾終于擡起頭，他抿了一口冰淇淋，的确是香草。

林恩很直接：“其他的都不能吃。”

格裏諾很慢地點了點頭，融化的奶油狀液體甜且冰涼，順着喉嚨滑進食道，讓他不自覺露出些笑意，暫時不願意再去想那些令人難過的東西。

他說：“以後不能在狂信徒的食堂吃飯。”

“整個拉維都沒什麽好吃的。”林恩很短暫地笑了笑，“你忘了剛開始來的那幾天了嗎？”

拉維的魔力藥劑産量很低，不像其他城市一樣能大片大片灑進農田。糧食和蔬菜都不富餘，肉類在這裏是稀缺品。

格裏諾：“……”

想起這些來他都不想說話。

他搖搖頭：“我們可以回伊利亞。”

上次倉促的離開之後，他們在外面兜兜轉轉，一直沒有回過伊利亞。

林恩不太想站着，又有些嫌棄沒人打理的石階。他用了個清潔法術，坐到格裏諾身邊：“回哪個伊利亞？”

雖然是伊利亞人，但無論是他還是格裏諾，對一百八十年後的伊利亞都有些陌生。瘋狂的發展和城市改造之後，伊利亞和他們記憶中的樣子都差得太遠。

“我還沒有去過這個世界的伊利亞，”林恩若有所思，和格裏諾看着同一株被風吹得搖搖擺擺的小草，“它已經是廢墟了，是什麽樣子？”

“不太好看，和其他城市的廢墟一樣。”格裏諾俯下身子，想把小草拔出來，動作停住，最終只摸了摸它的葉子，“你想去伊利亞新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