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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春三月，午後日頭和煦，拂風裹香。

這個年紀的衛子衍，眉目間尚存幾絲少年人的清冽，但因着他過于冷沉，又不近人情，會讓人忽略他原本的年紀，只會覺得這人深沉老練、心思缜密、高深莫測。

上輩子，葉棠數次試圖接近他，卻被他避而遠之，這人就宛若一座沉寂萬年的冰山，拒人于千裏之外。

此刻，衛子衍的這雙幽眸卻仿佛編織成了天羅地網，将葉棠整個人罩住，可他眼神始終是冷的，帶着幾分排斥的意味。

葉棠愣住，止步福身行禮，沁甜的嗓音喚了一聲：“表哥。”

少女一襲玉色小衫，下面是軟銀輕羅百合裙，發髻上僅插了一只白玉流蘇簪子，讓原本清媚的容貌柔和稍許，美得沒有任何攻擊性，更像是楚楚可人的玉簪花。她喚了一聲表哥，又望向衛子衍的眼。

兩人雙目對視，少女臉上毫無慌亂之色，反而沉靜娴雅，根本不像是不久之前才剛剛逃離了山賊窩。

衛子衍狹長鳳眸微眯，他在回府之前就已經得知葉棠身份，可這女子……如何一開口就喊他表哥？表面更是看似對一切了然于心。

那必然是有備而來，早就調查過衛府的一切。

是個心機女子。

衛子衍從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的外表，羸弱孤女也可能是蛇蠍美人。

衛子衍內心思緒繁冗，但面上毫無他色，只淡淡應了一聲，便與葉棠擦肩而過，他的目光從葉棠臉上挪開始時，就仿佛從未看過她。隔絕的徹徹底底。

葉棠站在原地，目光尾随衛子衍。

因着上輩子早就體驗過這人的冷漠，當下衛子衍的漠視，對她而言已經是習以為常。她不禁內心腹诽，衛表哥還是一如既往的清冷無溫、生人勿近吶。

“表小姐，世子爺不喜與人挨近，也煩聒噪。下回在府上見了世子，表小姐莫要過分叨擾。”小丫鬟有意提醒了一句。想爬世子爺的床榻的女子多如過江之鲫，但都不得好下場。永寧伯府的世子爺，可不會沉迷在區區一副美貌軀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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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棠回過神，明白了丫鬟的話中之意，笑意不達眼底：“嗯，好，我省得了。”

她跟着小丫鬟繼續走在甬道上，不免又回去看了一眼衛子衍。上輩子，她為了躲難來到京都，卻是無依無靠，像一只無頭蒼蠅，處處碰壁，可這一世不同了，她目标明确，便是衛子衍。

母親死後，父親的心思都在姨娘身上，對她與妹妹置之不理。前世到死方知，在這世上，除卻妹妹之外，待她最好的人，竟是一直遠離她的衛子衍。

還真是世事難料啊……

這廂，鐘北一路疾步，緊跟在衛子衍身後，多嘴如他，忍不住調侃：“世子，那表小姐在朝着您張望呢。”

衛子衍面無他色，目光直視前方：“聒噪。”

鐘北吐吐舌頭，他是伯府的家生子，自幼跟着世子爺長大，尋常時候什麽話都敢往外說。衛子衍腿長步子大，鐘北一路小跑才勉強跟上。

“世子，您說表小姐是不是故意為之？她其實今日在山道上看見了世子，方才也認出了世子，卻好像沒事人一樣，也不向世子致歉，她是不是在試圖蒙混過關？”

衛子衍似根本不在意。就在方才，他一眼就看出葉棠的确認出了他，可同樣，她眼中也無任何愧疚之意，甚至就連一絲絲的惶恐都無。

此女……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衛子衍繼續往前走：“再廢話，就去戒律堂領罰。”

鐘北只能讪讪閉嘴。

世子爺讓無數女子芳心破碎，今個兒算是頭一次被女子“傷”到，世子爺當真不打算報仇麽？鐘北轉移話題，問道：“世子爺，那您的眼睛可需再讓大夫瞧瞧？”

回答鐘北的，是衛子衍的不搭理。

碧落院，是永寧伯府最深處的一座庭院，這裏住着伯府最尊貴的女子——大長公主殿下。

邁入碧落院的海棠門，從蜿蜒小徑穿行，又繞溪水庑廊，于蒼翠掩映的一處亭臺下，衛子衍看見了她的母親。

大長公主是個奇女子，因着她的母族乃本朝戰功赫赫的霍家，她自幼住在霍府，跟着霍家兒郎習武進學，不愛紅妝偏愛武裝。還曾上陣殺敵，謀略絲毫不屬于男子。可後來霍家長公子戰死，她從此消沉，再也沒有提過刀劍。

除卻一身謀略武藝之外，還生了一副盡态極妍的容貌，即便已經生育了一兒一女，乍一看依舊是瓊花玉貌，雪色肌膚看不出一絲歲月的痕跡，時光沉澱反而讓她更添了妩媚，鳳眸中的神色更為叫人捉摸不透。

“慕卿來了啊。”

慕卿是衛子衍的字，是大長公主親自所取。

她從不喚衛子衍的名諱，只喊他的字。

起初，大長公主給兒子取了這個字號時，阖府上下流言肆起，因着霍家那位戰死的大公子名為霍長卿……

但，礙于大長公主的身份，流言很快就被壓了下去。

衛子衍走上前，對大長公主行禮：“母親。”

大長公主倚着亭臺下的美人靠，看着蘭芝玉樹的兒子，紅唇輕啓，笑意清淺：“回來了啊，事情辦成了麽？”

其實，這次衛子衍之所以攬下剿匪的任務，是因着大長公主讓他去抓幾個人。

那幾人曾是霍長卿手底下的幾員心腹猛将，後因背叛霍長卿，落草為寇了。

大長公主追蹤了數年，才查到了那幾人的行蹤。

這件事交給旁人去辦，她不放心，遂指派了兒子親自前往。

衛子衍劍眉微不可見的蹙了蹙，面上不顯他色，看向自己的母親，颔首說：“嗯，母親想要的人，兒子已經抓來了，已命人關押地牢。可需兒子親自審問？”

大長公主沒說，頓了一頓，忽然嗤笑：“慕卿是擔心，我當真會問出什麽不得了的秘密？”

衛子衍緘默須臾，才開腔：“母親，逝者已逝，您執念下去，沒有任何好處。”

即便查出當年是永寧伯陷害了霍長卿，那又能如何呢？

一個是自己的夫君，另一個是年少喜歡的人，她總不能為了情郎，殺了自己的丈夫。

大長公主的唇角逐漸平了下去，再無一絲笑意，到底是上過戰場的女子，一旦愠怒，眼底當真會浮現肅殺之氣：“慕卿，你長大了，可母親的事，你不得插手，若無旁的事，你可以走了。”

衛子衍薄唇微抿，未置一言，臨行之前再度抱拳作揖，禮數不變。

待衛子衍走遠，心腹婢女文君，勸了一句：“殿下，世子到底是您的親生兒子，雖是素來克己複禮，可您這般态度，世子爺難免心存芥蒂呀。”

大長公主擡手掐了眉心，閉了閉眼，再度睜開眼時，眼底已是一片冷沉：“文君，你還不了解我麽？事情不查清楚，我這輩子都不會心安，走吧，陪我去地牢。”

文君欲言又止，只能應下：“是，殿下。”

汀蘭院是永寧伯府的一處廂院，專供借居的親戚好友居住。

葉棠對這座庭院也早已熟悉，踏入汀蘭院的月洞門，入眼依舊是一株高聳入雲的玉蘭花樹，枝葉蔥翠，葳蕤生香。

葉棠環視四周，想到前世自己第一天踏足這座庭院時，滿心俱是忐忑。對彼時的她而言，即便是如此簡易的別苑，也是她與妹妹的安身立命之所。只要有永寧伯府的庇佑，便是父親尋來，也無濟于事。

“采薇，賞。”葉棠吩咐了一聲，讓采薇給方才領路的小丫鬟賞銀。

她雖是孤女，但不缺銀錢，母親的嫁妝，以及這幾年在葉家的苦心經營，讓她積攢了不少的財力，京都幾大錢莊都有她的私房錢。

小丫鬟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銀子，臉上大喜，心說，這位葉家表小姐出手倒是闊綽。

葉棠牽着葉娴進屋歇息，叮囑妹妹道：“娴兒，外祖母雖住在這座宅子裏，但這裏是永寧伯府，千萬不要以為是外祖母的家。咱們只是暫時借住，等到時機成熟，阿姐就帶娴兒離開。不過，住在永寧伯府這陣子，娴兒切記，不可沖撞了伯府的貴人。”

葉棠亦姐亦母，将妹妹拉扯這麽多，小丫頭十分聽從她的話，一雙葡萄大的眼睛晶亮，點頭如搗蒜：“阿姐放心，娴兒知道了。”

姐妹兩人正打算稍稍修整片刻，到了晚膳時，還需得去見衛家的女眷，她上輩子沒給衛家女眷留下什麽好印象，這一世總不能還是那般狼狽。

而這時，長安領着四名護院來到汀蘭苑。

見到葉棠時，長安上下打量了幾眼，到底是傷過世子爺的女子，他難免關注了些，這便面色微沉，陰陽怪氣道：“表小姐，你的人，我給你帶來了。聽聞葉家乃冀州富庶之戶，不成想，表小姐為人處世，也是雷厲風行。”

竟敢傷了他家世子爺，還拍拍屁股，頭也不回的跑了！

葉棠臉上的震驚之色已是無以言表，但她到底還算鎮定，臉上笑意得體：“勞煩了。”

她心中存疑，但并沒有多問。

言多必失。

而長安離開後，葉棠從四名護院嘴裏得知了不得了的事情，猶如聽了晴天霹靂。

“你們是說……今日是衛世子帶人圍剿山賊，也是衛世子救了我，我還朝着衛世子撒了石灰粉？！”

其中一名護院颔首點頭：“大小姐，事情正是如此。”

葉棠：“……！”

難怪啊，衛子衍不久之前看着她的眼神中會隐露怒意。

她這還沒開始挨近他，就先把人給得罪了？

幸好，沒傷着他的臉與雙目……

葉棠僥幸的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