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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當夜, 又是一場雷雨。

柳氏噩夢連連，她夢見一個與她容貌十分相似的女子，那女子一身白衣, 披頭散發, 白衣下方俱是血漬, 一雙眸子猙獰可怖, 吐詞不清：“還我命來……你還我命來……”

柳氏驚夢醒，茜窗外的雷電一閃而過, 掩藏多年的秘密一下就湧上腦海。下一刻，她只覺下腹湧出一汩汩溫熱，如針紮般的疼痛襲了上來。

“姨娘！姨娘這是怎麽了？”守夜婆子聞聲，立刻上前詢問。

柳氏驚魂未定, 掀開被褥一看, 燈火之下, 一灘血漬頗為刺目，比生産那日還要慘烈。

“哎呀！姨娘吶！這都過去半個月了，怎的還大出血！”婆子當即去取幹淨被褥。

葉崇山信奉氣運一說, 每次出門談買賣, 都會焚香拜神。女子月子裏的污血是不吉之物，先夫人也是死于難産, 故此, 葉崇山對這種事最是避諱。柳氏也就一直不允許下人将她産後大出血的事說出去。

“熏艾，繼續熏！”艾可止血固本，柳氏嗓音虛弱的吩咐。

她倚靠着大迎枕，四目放空, 很快就讓自己從夢魇中清醒過來。

事情已經過去那麽久了，所有知情人都不在世上, 夫人的屍骸也早就化作白骨，便是大小姐再怎麽精明能幹，也絕對查不出什麽。

柳氏一想到自己剛出生不久的兒子，情緒終于好轉。

她已經生下了老爺唯一的兒子，只要熬到出月子，再熬到擡成平妻，她就定會得到想要的一切。

“那丫頭還有多久回到府上？”柳氏問道。

婆子一邊忙活，一邊回禀：“不出兩日，大小姐就會抵達葉府了。”

柳氏攥緊了蓋在身上的被褥，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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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她被一個小丫頭折騰的心力交瘁。

葉棠，還真是打不死的蟑螂！

這七年起來，柳氏沒少出幺蛾子，甚至起了歹毒心思，設計讓曹屠見到葉棠的美貌，再一步步利用曹屠的手，折辱葉棠。她已經給葉棠設計了一個凄慘萬分的下場，殊不知，便是曹屠那尊羅剎，也沒能将葉棠囚住！

柳氏只覺得胸口憋着一口老血，吐又吐不出來。

她有時甚至懷疑，夫人尚未離去，就藏在了葉府的某個角落，總在關鍵時候庇佑那對姐妹。

每每思及此，柳氏只覺得渾身冰寒。

但葉家這座金窟窿，她怎麽都不會舍得離開的！

柳氏眸色狠厲，自言自語：“葉娴就是個病秧子，不足為懼，如今年紀也小，幾年後也掀不起什麽風浪。偏就是葉棠太難對付！這次又請了永寧伯府的人當靠山，明擺着是回來示威的！且看老爺會如何對待她。”

葉棠這次傷了曹屠，算是捅了大簍子，事發之後，葉家不少商號都被曹家壓制。

葉崇山因此事，第一次大罵了葉棠是個敗家玩意兒。

葉棠也果斷，毫不拖泥帶水，更不指望天上掉下守護神。發現葉崇山不欲護着她，連夜帶着妹妹逃去了京都避難。

柳氏原以為，終于趕走了惹人厭的姐妹倆。

不成想，這次，葉棠搬回了靠山！

婆子換下染血的被褥時，一陣心驚肉跳。這都快盛暑了，姨娘還需得蓋棉被，再看這血漬，當真是好一大攤……

婆子不敢多言，只能在一旁伺候着。

染血的被褥送去外面，守門的總角丫鬟一眼就瞥見了，在無人看見的地方，小丫鬟獨自一人去了後院，放出了大小姐原先飼養的信鴿……

翌日晌午，曉青城接到信鴿時，薄唇溢出一抹陰損笑意。

葉棠瞧他手中信鴿十分眼熟，頭頂一撮羽毛也塗上了豔紅色，這個标志是她當初命人給每只信鴿都塗上的。

“青城，可是葉家有什麽消息？”

曉青城轉過身時，臉上的陰損之色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年輕男子獨有的陽光俊朗，他咧嘴一笑：“大小姐，我們的人送了消息過來，柳姨娘大出血了。”

曉青城沒有故意藏着掖着，這句話讓在場幾人都聽見了。

“我們”的人……

衛子衍單手搖着折扇，一眼沒有多看葉棠。

那葉家的柳姨娘，想必就是葉棠的對手。

後宅奪權，內裏的陰私都是一般無二。沒甚麽特別之處。

不過，他倒是猜對了曉青城的為人。

此子……

藏得很深。

葉棠面上笑意淺淡：“我知道了。青城，這陣子有勞你了，若是沒有你，我當真不敢想象會如何淩亂。”

她的确痛恨柳氏，但她不希望柳氏死于血崩，大概是自己母親便是這個死法，葉棠很不喜“血崩”二字。即便柳氏要死，也得死在她手裏。

曉青城一手撓着後腦勺，笑意俊雅又憨厚，仿佛是被意中人誇贊過後，心甘情願為意中人赴湯蹈火的毛頭小夥。

“大小姐，那些都是我應該做的。”

葉棠嫣然一笑。

主仆二人對視一眼，眼神之間似千絲萬縷。

衛子衍搖動折扇的動作，微不可見的快了幾分。自然了，他自是不可能肉眼看見葉棠與曉青城之間的眼神纏/綿。

但即便肉眼不可見，他也能感知到。

衛子衍望着車窗外的曠野，将葉棠的心思拿捏的一清二楚。

她這是馭人之術。

不過，這對主仆二人，到底是誰更技高一籌，還有待考究。

衛子衍已深知，葉棠不是簡單的女子，而那個叫什麽“傾城”的男子，也不是什麽心思純良之人，頂着一張扮豬吃老虎的臉，其實是試圖吃上天鵝肉……

衛子衍很快收斂心神，他意識到一樁事——

這只天鵝，與他無關。

霍晏禮始終很有分寸，即便對葉棠的事好奇，他也是一字不問，只專心趕路。

眼看着就要抵達冀州，隊伍加快了速度，于當日黃昏日落時，終于駛入了冀州城門，守門之人認得葉棠的徽牌，也認得采薇，一見是葉家大小姐歸來，忙命人大開城門放行。前陣子，葉棠之所以能夠順利離開冀州，也有此人的功勞。

葉棠撩開車簾，對着外面身着銀甲的男子嫣然笑過，很有江湖義氣般，抱拳道：“多謝趙統領。”

衛子衍眼角的餘光，漫不經心的瞥了一眼。見男子二十來歲的光景，年輕俊朗，左眉有一道彎月疤痕，他當下就知道此人的身份——

冀州趙家的大公子，趙江。

此人是将才，只可惜，性子過于魯莽，曾在西戎邊境立過戰功，但不擅攀附權貴，原本要上任的京職，被世家子弟頂替了。

衛子衍狹長鳳眸微眯，留了一個心眼。又見趙江看向葉棠的眼神，似有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委實不像一位守城将士，更像是市井憨夫。

“葉大小姐，應該的。”

馬車繼續行駛，很快就與趙江別過。

衛子衍輕呵了一聲，便是傻子也能聽出他的揶揄語氣：“葉表妹，便是趙江這種的铮铮漢子，竟也與你如此交好。”

他就差直接說：葉表妹的漁網，撒得真寬。

葉棠秀眉輕蹙。萬子衍這就認出了趙江？還是說，趙江已經是他麾下猛将了？上輩子，趙江輔佐衛子衍走南闖北，是他的左膀右臂。

葉棠也留了個心眼。

她這樣的人，不會與旁人輕易撕破臉皮，也不與人交惡。因着她知道，冤家宜解不宜結。除非徹底惹毛了她。

她始終不明白，為何衛子衍對她如此苛刻。

上輩子也是如此。

衛子衍對待旁人，一慣君子做派。

可到了她這裏，就成了毒舌、傲慢。甚至時常，會讓葉棠覺得，他是蓄意針對自己。

葉棠與衛子衍對視，她生了一雙天生魅惑的狐貍眼，眼梢睫毛翹挺上揚，瞳仁剔透，仿佛是在凝視着對方：“二表哥，你有所不知，我為人心善，出手闊綽，冀州良義之士，就沒有不與我交好的。但凡與我不融洽之人，若非是品行有缺，便是圖謀不軌。就比方說二表哥你，乃正人君子，才會将我視作一條船上的人。畢竟，君子之間，都是惺惺相惜。”

又提及“同一條船上的人”幾個字……

衛子衍似乎很在意這樁事，強調說：“葉表妹，你我只是這次合作，并非是一條船上的人。”男人着重咬重最後半句話。

葉棠被這厮堵到啞口無言：“……”

“同一條船上的人”不過就是客道話，他何必如此較真！

這廂，馬車往葉府的方向駛去。霍晏禮這才察覺，他無處可去。他不過只是尋了一個借口跟來了冀州，總不能也堂而皇之跟去葉府吧。

就在兩方人馬分道揚镳之時，霍晏禮主仆幾人勒了缰繩，喚停了馬駒。

霍晏禮無處可去，其中一名随從是他的心腹，跟着他守邊數年，看不下去，勸道：“少将軍，葉家家大業大，您過去做客，不過就是多一雙筷子的事，咱們對北地人生地不熟，還是住在葉府比較妥當。”

知道自家少将軍臉皮薄，副将又說：“少将軍，面子不能當飯吃。”

離開京都太急，幾人都沒有帶上銀兩……

總不能淪落街頭去讨飯吧。

這個時候自然不能直接離開冀州。況且，即便折返京城，也沒那麽快抵達。這一路上的吃喝住，皆是衛子衍身邊的小厮操辦。他們即便回京，也會餓死在半道上。

這個死法……委實不體面。

霍晏禮毫無他法，這次只能硬着頭皮跟去葉家：“好……咱們也去葉府。”

葉棠攜衛子衍登門時，葉家阖府已是一片轟動。

北地民風開化，人人都想見一見譽有京都第一公子之稱的衛子衍。

葉崇山原本對長女極為不滿，但今日衛家人登門，他不敢以家主身份壓制長女，還得命人準備酒席，盛情款待。

葉崇山一襲錦緞華服，中年的歲數，身段還算颀長修韌，儒雅氣派，他親自迎接衛子衍與葉棠，堆了一臉阿谀奉承的笑意，生怕衛家那位繼老夫人，會追究其女當年難産之事。

“衛世子！久仰大名！今日衛世子登門，當真是讓寒舍蓬荜生輝啊！”

衛子衍擡眸，神色漠然的掃了一眼葉家府邸。

對“寒舍”二字有了新的認識。

便是京都不少世家高門的宅院，也不及葉家的府邸巍峨廣闊。

“葉家主，我此次來冀州，是護送葉表妹而來，估計會在貴府小住幾日，打擾了。”

衛子衍臉上浮現出罕見的笑意。

但葉棠卻覺得，他笑起來比不笑的時候還要冷幾分。

又見衛子衍徑直越過父親，直接邁入府門，葉棠差點沒憋住笑意。父親在冀州如魚得水，官商中人、黑白兩道，都要給他幾分面子，可今日衛子衍俨然不将他放在眼裏。

此刻的葉崇山，臉上神色不可謂不精彩。

葉棠：“……”衛子衍這座面癱冰山，倒是起到作用了。看見父親吃癟，葉棠的心情大有好轉。

一行人去了宴席處，葉家的酒饋處設在正堂，足可見葉崇山對衛子衍的重視。

同一時間，葉府的守門小厮正打算合上朱門，就見幾位騎着彪騎的威猛男子逐漸靠近，其中一人跳下馬背，遞上了腰牌，道：“我家少将軍，是來尋葉大小姐的。”

那小厮看清腰牌後，當即大吃一驚，眼神不可置信：“霍、霍少将軍！”

霍晏禮活了二十年，第一次來旁人府邸“求收留”，多少有些不自在，特意解釋了一句：“我是與葉表妹一道來冀州的。”

喚一聲“葉表妹”，沾親帶故一下，就有足夠的理由入住葉家了，反正，他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保護衛子衍與葉棠，住在一塊，自然更是方便。

小厮以最快的速度去通知家主時，葉崇山臉上的興奮之色，難遮難掩，他一直都想像祖輩一樣，重新做回皇商，順便打通京都的生意場，奈何廟堂關系不夠堅固。今日可好，一下來了兩位當朝頂級貴公子。

“快！速速請霍少将軍入府！”

衛子衍眸色微眯。

葉棠也愣了一下，沒想到霍晏禮會來。

無人看見的地方，曉青城的眼底洩出一抹冷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