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章
第 12 章
新年似是多雨,天氣好了不過兩天又陰沉下來,烏雲厚重,層層疊疊地壓着清平城,到處都沉浸在一片風雨欲來的寧靜之中。
李肆隐跟着引路宮娥走過長街,要往宮門去,夷空抱劍跟在他身後,今日他沒戴鬥笠,大大方方地露出眉間那道醜陋而恐怖的疤痕。
突然,長街旁傳來小太監的呼喚,夷空叫停了宮娥,橫劍擋在李肆隐面前,冷眼似刀,橫向一邊:“誰?”
“六大王,是我呀!”長相白淨的小太監提着衣擺快步追來,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急着要說什麽,但話到嘴邊了幾次也說不出來,斷斷續續的,讓人聽不真切。
夷空不耐煩地用劍鞘挑起他的下巴,問:“小公公,找我家大王何事?”
“聖,聖,聖人找——”小太監好不容易喘勻了氣,伸手指着自己來時的方向,“師父說是,是大事,耽擱不得!叫六大王快去呢!”
夷空收了劍,不動聲色地看了李肆隐一眼,李肆隐沒看他,只笑道:“勞小公公帶路。”
小太監連連點頭,又一路小跑着将他們帶回去。李肆隐跨過正門,到得廣場上,見一衆宮人全被趕出殿外,宮禁內靜得落針可聞,疑惑地嗯了一聲,問帶路的小太監:“這是怎麽了?”
還沒等到回答,殿內就傳來老太監的聲音:“是六大王來了嗎?”
不待李肆隐開口,濟亨帝的怒聲緊接着傳來:“叫他進來!”
殿門外的太監們被吓得直縮脖子,戰戰兢兢地望向廣場上的李肆隐,李肆隐當即臉色慘白,嘴唇哆嗦着看了殿門上的匾額一眼,這才快步進殿。
才過門檻,殿門就在他身後砰一聲關上,李肆隐被吓得渾身一抖,忙要回頭就聽見腳邊傳來一聲悶響,一只巴掌大的檀木盒被濟亨帝扔下來,砸在地上摔成兩半,露出其中系着紅繩的金玉長命鎖。
李肆隐看着那枚長命鎖,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聽濟亨帝道:“不必摸了,就是你的!”
“爹爹,這……”李肆隐彎腰将長命鎖撿起來,指尖攥得發青,聲音也抖,“這長命鎖孩兒一直貼身戴着,怎麽在這兒?”
濟亨帝坐在高位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驚慌的表情,一時竟分不清他到底是真不明白還是在裝傻:“是啊,朕倒要問問你,你的長命鎖為何會在禁軍房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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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禁軍?”李肆隐猛地一縮手,将手中的長命鎖扔了出去,“爹爹,孩兒不知!”
濟亨帝眯起眼睛,仰靠在龍椅上,來回打量着殿中這個他最寵愛的幼子。他看向李肆隐的目光中充斥着懷疑和驚怒,似乎不願相信他之前在這間宮殿中聽見的供詞,也不願相信那枚被扔出去的金玉長命鎖上刻着李肆隐的名字。
但最終,他還是說:“那朕提醒你,上元夜宴,你,樓問桓,還有這枚長命鎖。”
李肆隐的身體裏似乎有某些東西坍塌了,再也難以支撐他站立,他坐倒在地上,雙唇顫抖、不敢擡頭,唯有雙手指尖摳在地上,用力到泛白。
濟亨帝只一眼就全明白了,他怒而摔碎了手旁的茶盞,指着李肆隐怒吼:“你說!一五一十地說!”
李肆隐僵坐半晌,才帶着哭腔道:“孩兒,孩兒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那日上元夜宴,孩兒入宮陪伴爹爹與大哥宴飲,中途祖母曾讓嬷嬷來,說給孩兒帶了點心,孩兒便帶着夷空出去了。再回來時,伺候的宮娥已換了人。”
濟亨帝敏銳的目光倏地投向身旁的老太監,老太監忙點頭:“上元夜宴時,太後确叫宮中嬷嬷給六大王送了點心。”
“當時爹爹與諸位兄長都在,孩兒并未在意那宮娥,只是,只是孩兒喝了些酒後,便……”李肆隐欲言又止,似乎覺得接下來的話難以啓齒,他嗫嚅了一會兒,繼續道,“孩兒覺得不舒服,便帶着夷空出去了。那日城中下雪,到處寒津津的,夷空回車上給孩兒拿衣裳,孩兒一人在廊下,被風吹得頭昏,不知怎麽就……”
李肆隐說完,局促不安地擡起頭,看向濟亨帝:“爹爹,此事實在荒謬,孩兒萬不敢說出口。受罰事小,若因此失了皇家顏面、累及樓将軍,傷了君臣之心,孩兒萬死難辭——”
“這樣大的事,你一人便能瞞住嗎?”濟亨帝又氣又悔,但到底心疼,舍不得把氣撒在李肆隐身上,只好朝着老太監發怒,“你還愣着幹嘛?還不扶他起來,要叫他跪上一整日嗎?!”
老太監忙跑下去要扶,誰知李肆隐一手擋開前來攙扶他的老太監,急道:“孩兒萬不敢欺君!只是此事除卻孩兒與樓将軍絕無人第三人知曉,且實在有損皇家顏面——”
“你莫要再提樓問桓了!”濟亨帝暴怒道。
那一聲怒吼宛如暴起的雄獅,吓得李肆隐連忙噤聲,哆哆嗦嗦地被老太監扶了起來。濟亨帝也從龍椅上起身,雙手叉腰下了臺階,一雙眼睛氣得通紅,瞪着他看了半天,又朝老太監道:“送他出去。”
這下不僅李肆隐,就連老太監也愣了一愣:“聖人?”
濟亨帝空出一只手來捋了捋胡子,反複咀嚼着剛才李肆隐說的話,很快就意識到了什麽。
此事絕無第三人知曉,只因有損皇家顏面、會傷君臣之心。誰會想要損他的顏面,傷他的臣心呢?
濟亨帝的目光由暴怒轉為沉靜,他上下打量着李肆隐,猶疑的目光落在他顫抖的手上,道:“你先回去罷。”
李肆隐垂着眼睛,細若蚊吟地說了聲是,轉身欲走,又聽見濟亨帝在身後叫他:“将你那長命鎖拿回去戴好,那是你娘留給你的,莫再丢了。”
“是。”李肆隐低聲應了,慢吞吞地往外走,到得殿門前時,彎腰撿起了被扔在地上的長命鎖。
夷空焦灼地侯在殿外,見他出來,忙迎上去,急切地想要問些什麽,但又顧忌周圍人多眼雜,始終沒敢出聲,待到一路陪着他上了馬車,才急道:“隐兒,如何?”
李肆隐一改先前的驚慌和畏縮,信手将長命鎖扔到一邊,仿佛扔掉了什麽不起眼的垃圾:“如今,便看樓問桓了。”
夷空伸手将他扔到一邊的長命鎖撿起來,捏在手裏仔細端詳了一番,道:“做的當真是像。”
“說反了。”李肆隐伸手扯開衣領,露出挂在頸上的另一枚金玉長命鎖,珍視地摩挲了兩下,“這個才是後做的。”
“我知道。”夷空舉起長命鎖,對着車窗外的日光看水頭,“玉是好玉,可惜人不是甚好人。”
“好壞無所謂,反正她已被你殺了。”李肆隐攏起衣領,将頸間的長命鎖遮住,見夷空一直盯着長命鎖看,便道,“喜歡就拿走。”
夷空嘿嘿笑着将那枚長命鎖揣進衣襟裏,放松地靠在車壁上,有些感慨道:“當年你娘原想給你做一雙金鑲玉的平安镯,将你圈住,怕夜叉小鬼勾了你魂走,沒成想貴妃先給她的兒子打了枚長命鎖。”
“沒關系。”李肆隐伸手按了按胸口,露出與那張冷峻的臉不大相符的溫暖笑意,“長命鎖也好,平安镯也好,總歸是我娘留給我的東西。”
“最近是怎麽了?我出門采買,那些個販子總向我探聽府中的事兒,郎君也拘在家裏不出門,滿打滿算都有月餘不曾給太後請安了。”
入夜,定王府裏的燈還亮着,廚娘打了水泡腳,低聲和同房的丫頭說話。那丫頭才過二八年紀,剛進王府不久,被買回來之前跟着瞎眼的娘在市裏賣花,王府裏空閑時常回去幫襯。她一聽廚娘問,忙重重地噓了一聲,警惕地從通鋪上坐了起來,四下看了看。
待确認屋外沒人後,她才抱着被子挪過去,壓低了聲音與廚娘說:“我與你說,你莫叫旁人知曉,我也是在西市裏聽來的。”
廚娘一聽,忙點頭,也不知是屋裏太暗還是丫頭的聲音陰恻恻的,她沒由來的縮了縮脖子,也低聲道:“你說。”
“月前斬了一對宮女侍衛這事兒你知曉罷?”
“能不知曉嗎?他們在上元夜宴時……做出那樣的事被太子逮了個正着,斬了都算輕的!”
“當時是這麽說,可我這幾日回去看我娘,聽說,被太子逮住的不是宮女侍衛,而是……而是郎君與樓家二郎。”
“胡說!”廚娘大驚失色,一時忘了顧忌,厲聲喝道,“你竟敢編排主子!”
丫頭早已羞紅了臉,扭捏地轉過身去,背對着她:“我都說了是聽來的!”屋內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丫頭到底沒忍住,又回頭問:“樓家二郎是誰呀?”
廚娘端起木盆,回身斥道:“你問這麽多做甚?當心被夷空大人聽見,将你嘴撕爛!”
“夷空大人那疤好生吓人!整日兇巴巴的。”丫頭一聽,吓得連忙躺回床上,待廚娘倒了水回來,起身吹燈,又在一片黑暗中小聲問:“我們郎君與樓家二郎都是男人,男人能做那事兒麽?”
“你還沒嫁人呢,問這些做甚!睡你的覺去!”
漆黑的屋內傳來丫頭低低的應答,再也沒有聲音了。
突然,窗外傳來石子落地的聲音,抱劍站在廊下的夷空睜開眼睛,長劍瞬間出鞘,映射而出的寒光照亮了樓問桓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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