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章

第 11 章

濟亨帝這才笑起來,像是聽見了什麽有趣的事,他将手中的書卷放下,問:“那夷空呢?”

“六大王不喜夷空,”樓問桓說,“嫌他聒噪。”

“是聒噪,”濟亨帝點頭,“管不住他那張嘴。當年若非太後力保,朕萬萬留不下他,畢竟,他可是……”

濟亨帝欲言又止,樓問桓也沒有再問,夜風吹動了殿內的蠟燭,火光閃了閃,濟亨帝擺手,示意樓問桓離開。

待樓問桓離去後,一直侯在殿外的老太監進來,伺候濟亨帝就寝。這時,濟亨帝突然問:“你覺得他說的是真的嗎?”

老太監笑着替他脫下外袍,問:“聖人說誰?”

“老神仙。”

“這老奴可不清楚,老奴只知道,誰叫聖人高興、誰懂聖人難處,誰便是頂好的。”

可今天濟亨帝偏偏不吃這套,他居高臨下地看着老太監,道:“他與朕說,六郎與問桓……”

“這便是胡話了。”老太監替他除去鞋襪,捧着那雙腳按揉,“六大王與樓将軍可都是男人。”

濟亨帝沉默下來,不知是默認還是否認,過了半天,才又問:“老神仙呢?”

老太監回答:“已于丹陽觀中妥善安置了。”

“罷了。”濟亨帝呼出一口氣,說,“你去拿一丸丹藥來,朕吃完便睡下了。”

夜風吹熄了蠟燭,卷着殿內九和香未燃盡的煙霧一路吹進宮觀,鶴發道人抱着拂塵,坐立難安地侯在屋內,突然,一個人影從半開着的窗外閃進來,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

“久等。”那人如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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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被吓了一大跳,跌坐在地上,驚恐地看着來人,手腳并用地往後退。直到看清那人眉間被陰影遮住的醜陋疤痕,道人才松了口氣,心有餘悸道:“大人,是您啊。”

夷空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似在嫌他膽子太小,道人喘了兩口氣,爬起來道:“我已按照您教的話說了。”

“如何?”

“自然是信了。”道人志得意滿,但不過兩秒又遲疑道,“只是,那畢竟是聖人……”

“聖人如何?”夷空問道,“你在興春府哄那些百姓的時候,他們信你嗎?”

道人連忙點頭:“信的信的。”

夷空聞言,便不再多話,只說:“你如何哄着那些百姓,便如何哄着聖人。”

“是是是,貧道明白。”

“還有你這個頭發,”夷空用劍指了指道人滿頭的白發,吓得他連連後退,“怎麽弄的?”

道人捂着胸口,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吓,磕巴道:“這,這是,少年白。”

“挺好,少年白頭,有福氣。”夷空笑了笑,說,“只要哄好了聖人,你這天大的福氣旁人求十輩子都求不來,懂了嗎?”

“六大王傷口不深,劍上雖喂了毒,但救治及時,無有大礙。只是六大王本就受了驚吓,又不知為何心中煩擾,故而總不見好。”

“他心中煩擾是為朕,”濟亨帝嘆了口氣,一連搖頭,“六郎打小就懂事,不肯叫人擔心。”

跟在他身後的太醫接不上話,只賠笑道:“是。”

東風還又,天氣漸暖了,春日豔陽高挂在天上,将滿城紅牆綠瓦照得通亮。濟亨帝沿着廊腰缦回慢慢走着,問:“如今已過半月,六郎這身子還要将養多久?”

老太醫聞言,将腰彎得更低了:“臣無能,六大王的身子骨本就比常人虛弱,又流了那麽多血,怎麽也還得再養護小半年,且日後也需多加注意。”

“還有日後?”濟亨帝看他,面有隐怒,“但這半月,朕也不見他有一點起色!”

老太醫忙跪下:“六大王身有弱症,萬事急不得啊!”

“你現在想一個辦法。”濟亨帝說,“想!”

老太醫被吓得腦袋打結,一時半刻也想不出辦法,只得道:“先帝……先帝在時,病中所用的方子或可診治。先帝多病,六大王與先帝體質相似,只需改上幾味藥便可……”

“不可!”濟亨帝猝然打斷他,廊下瞬間安靜了。濟亨帝沉默着,擡頭看天,許久才低聲說:“當年他娘生他時,朕不在身邊,沒想到就連他娘也……。”

走在一旁的老太監适時出聲道:“聖人節哀。貴妃娘娘在天之靈,也定會守着聖人、守着六大王的。”

濟亨帝伸手蹭了蹭幹燥的眼角,順着老太監的話往下說:“六郎那是娘胎裏帶出來的弱症,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也不怕再養個一年半載。”

老太醫不敢多嘴,只點頭應是。

“六郎在這裏嗎?”濟亨帝又扭頭去問身旁的老太監。

老太監的腰和背都彎着,像顆熟了的蝦米:“老奴問過了,太後宮裏嬷嬷說,今日時氣好,六大王一早便帶着夷空出來,說要學劍防身。”

“胡鬧!”濟亨帝玩笑着斥了一聲,“他身子還沒好全,練得什麽劍?夷空也是!”

老太監也笑起來:“六大王說,待他學成,不僅能防身,還要護衛聖人呢!要老奴說呀,六大王可真真是——聖人?”

走在前方的濟亨帝猛然停下腳步,老太監當即止住話頭,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從老太監的角度來看,只見濟亨帝濃眉緊皺,眼神陰翳,待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見李肆隐拎着木劍坐在一旁,正與身側的樓問桓低聲說着什麽。

老太監頓覺不妙,正要上前一步通傳,卻被濟亨帝一手攔下。

濟亨帝半眯着眼睛,似乎想起了某些不堪的暗示,他站在廊下,遠遠望着他那伸手撫過少年将軍鬓發的幼子,李肆隐和樓問桓背對着他們,濟亨帝唯能從那兩張緊挨着的側臉上看見些許笑意。

“聖人?”老太監又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聲。

片刻後,默不作聲的濟亨帝重新邁開步伐向前走去,高聲叫道:“六郎!”

老太監急忙掐着尖細的嗓音通傳:“聖駕至!”

坐在花園內的兩道背影明顯一僵,旋即匆忙起身,彼此分開,轉過頭來。李肆隐的手上還拿着木劍,他火急火燎地将劍扔了,掀開衣擺跪下:“爹爹。”

樓問桓跪在他身後,迎面磕下頭去,看不清表情:“聖躬安。”

濟亨帝垂眼看着他的幼子、他的定王,許久才回應道:“朕安。”說罷,他朝着面前的李肆隐伸出手,李肆隐仰頭看他,似有不解。

春風吹動了他們身旁的花枝,濟亨帝不等他遞上手來就一把将那只纏着黑玉念珠的左手握住,拉着他起身。

“問桓也起,”濟亨帝說,“地上寒氣重。”

樓問桓沉沉應了一聲,正要開口,就聽李肆隐笑着問:“爹爹怎麽來了?”

“朕來看看你。”濟亨帝如是說,目光卻落在樓問桓身上,他将這個深受自己信任的少将軍從上自下細細地打量了一番,覺得他像一柄利刃,悍然出鞘,足以讓所有人都想要畏懼和征服。

“你又怎麽在這兒?”

“是孩兒叫他來的。”李肆隐頂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一雙眼睛彎着,“祖母宮中盡是嬌弱娘子,孩兒在宮中待了半月有餘,也沒人說話,寂寞得緊。”

适才看見的景象尚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濟亨帝求證般看了樓問桓一眼,見他默認,便問:“夷空在何處?”

“孩兒讓他回去拿衣裳了。”李肆隐的笑容漸漸有了些變化,他看着面前的父親,眼神中隐隐帶上了不安,“爹爹,是……出什麽事了嗎?”

濟亨帝微微眯起了眼睛,李肆隐的不安和畏懼被他盡收眼底,那神情讓他覺得陌生,他驚覺自己已經想不起來那個在天之靈的貴妃的樣貌了。

真奇怪,濟亨帝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怎麽一點也不像他娘?

正好這時夷空拿着鬥篷回來了,看見他,先是一愣,旋即跪下垂着頭道:“聖躬安。”

濟亨帝的目光又從李肆隐的臉上轉到夷空的身上,半晌才道:“朕安。”

李肆隐的禦花園一游因濟亨帝的到來不歡而散,他匆忙返回了太後的宮殿,像個秘密被撞破後無顏面對的孩子般落荒而逃,用自己倉皇的背影為濟亨帝內心的懷疑添磚加瓦。

待進了偏殿,李肆隐解下鬥篷,伸手在火籠旁取暖,橘紅色的火光将他被風吹得蒼白的臉照得通紅,夷空抱劍站在一旁看他,思索了一會兒後才問:“看見了?”

“必然要叫他看見。”李肆隐蜷了蜷手,右手上的念珠晃了晃,發出珠玉碰撞的聲音,和被火籠烤出的熱意一起被他握進掌心,“否則光憑太子一面之詞,誰會信他?”

夷空将劍換了一只手,憂心忡忡道:“我還是不放心。”

“有什麽可不放心的。”李肆隐側過臉看他,“你擔心樓問桓?”

“誰管那小子,他要死要活與我何幹?我是擔心你!”夷空怪叫道,“此事就該借太子口說出來,你偏要叫他們先知道!”

李肆隐垂下眼睛,盯着火籠裏被燒得通紅的炭,笑道:“自要叫他們做好準備,炭不也得慢慢燒嗎?夷空,我可是來真的哦。”

窗棂驟然發出一聲巨響,李肆隐擡頭望去,只見一側窗扇被震得脫落下來,半掉不掉地挂在窗沿上。他笑了一聲,聽不出情緒是好是壞,只沖着窗外叫道:“這兒不是定王府,撞壞了可得賠!”

窗外傳來夷空的怒吼:“老子自己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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