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章

第 14 章

李肆隐捏着茶杯的蓋子撇去茶上的浮沫,笑着說:“蛐蛐兒在閣老府中尚不肯開口叫喚,要是到了大理寺獄裏,可怎麽好?”

丞相看向他,意味深長道:“蛐蛐兒進了大獄不會叫,拎着籠兒出來便是;可若人進了大獄,又該怎麽辦呢?”

書房外的院子裏突然響起了蟬蟲扇動翅膀的聲音,李肆隐垂眼看着面前已經涼了的茶,片刻後才端起來喝了一口,面帶笑意:“聖天子明足以察秋毫之末,總不至叫人平白蒙受冤屈。會不會是誣告啊?”

丞相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想救人,直面濟亨帝行不通,必須得從東宮下手。

“可東宮韌如蒲葦、堅如磐石。”

“任他蒲葦磐石,用刀割、用錾鑿,都是要斷要碎的。”李肆隐言盡于此,一甩手中念珠,笑着看他,“小王願為閣老刀錾。”

夷空待到日上三竿才見李肆隐出來,驕陽挂在天上,曬得人渾身發燙,他忙打起紙傘,遮住李肆隐。

老丞相和管家一路将他們送至門外,李肆隐頭也不回地上了牛車,随手将念珠扔在桌上,笑嘆道:“當真是只老狐貍。”

“他沒全信你。”夷空收了傘放在一邊,傾身給他倒茶。

“除我之外無人幫他,他不信也得信。”李肆隐倚在車壁上,從竹簾的縫隙中向外望去,“我叫你得空去禦史臺,你去沒有?”

“人擱東宮點卯呢,哪有空見我。”夷空把茶推到他面前,支着腿大大咧咧地坐着,“倒是那道士叫人送信出來,問接下來如何。”

李肆隐嗤笑一聲:“他當真一刻閑不下來。”

“生來賤命,哪敢享福。”夷空也笑,但比起李肆隐又少了幾分嘲弄的意味,笑完,他試探着問道:“既要殺太子威風,我便叫他給你那便宜爹上上眼藥,如何?”

“随你。”李肆隐端了茶要喝,剛挨上杯口又突然問:“樓問桓近日在做甚?”

“你先前不看見了嗎?他怕你委屈,叫人時時刻刻跟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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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他問樓問桓,夷空說話都陰陽怪氣了起來,李肆隐冷靜地看着他,眼神有些無奈,也有些冷漠。

夷空被他看得發毛,過了一會兒又說:“在給你報仇!樓将軍雷霆之怒,馬上就要火燒東宮啦!清平樓氏哪裏好惹?太子也是昏了頭,竟連樓問桓都敢牽扯進來。”

李肆隐一聽,笑了:“是該給我報仇,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吶。”

“一月不見你,都瘦了。”

宮娥端着茶點進殿,輕手放下後又去一旁卷窗邊的竹簾,初夏的風還帶着些熱意,将碎葉間的光影吹進屋內,投在地板上晃了晃。夷空抱劍倚在窗沿上,臉上蒙着他的破鬥笠,不知道睡沒睡着。

殿內伺候的人少,李肆隐坐在一旁點茶,手裏不停,嘴上還挂着笑:“天熱,吃不下飯。我瘦便瘦了,祖母康健就好。”

太後笑着搖頭:“我已是半截入土的老婆子咯,康健是這樣,不康健也是這樣,左右活不了多少年。”

“太後千歲。”李肆隐直起身奉茶,“如今尚且不過十中之一。”

風大了起來,吹得竹簾嘩嘩響,宮娥加快了卷簾的速度,聽見太後笑着反問他:“你何曾見過千歲的太後啊?傻六郎。”

“祖母說的是。我不曾見過千歲的太後,”李肆隐撐在茶案上看她,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也不曾見過千歲的太子。”

窗邊傳來啪的一聲,正在卷竹簾的宮娥手上一抖,還沒來得及被束起來的竹簾頓時全部散了下來。

宮娥頓時吓得魂不附體、俯首貼地:“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太後深深地看了李肆隐一眼,又朝身旁的嬷嬷使眼色,嬷嬷點了點頭,朝殿內的一衆宮娥高聲道:“都出去!”

倚在窗沿上假寐的夷空摘下遮住臉的鬥笠,問:“我也要出去嗎?”

“你留下。”太後說。

殿門嘎吱關上,帶起一陣風,夷空翻身下了窗,兩步到得茶案旁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李肆隐單手支着下巴,看太後也看夷空,只等他們先開口。

最終,太後說:“太子也病了幾日了。”

默默坐在一旁喝茶的夷空不擡眼也不插話,他将劍橫在一邊,李肆隐只要探出手指就能碰到。李肆隐盯着那柄未出鞘的劍,說:“他那是心病,醫不好。”

“你也是心病。”太後提醒道。

李肆隐放下了手,表情頓時變得意外,他的臉上重新染了點兒笑意,似乎對于太後終于願意直面某些事實的态度感到滿意。

“心病還是身病都不要緊。”他說,“當年皇祖母既肯救我,如今,也一定是會醫我的。”

“我醫不了你!”太後猝然打斷他,拂袖而起,“就像我醫不好太子、醫不好皇帝!”

李肆隐被太後甩起的袖子打得偏過了臉,他笑了笑,伸手去摸自己被抽痛的臉,說:“那也無所謂,事急而險,緩而圓,我已籌謀這麽多年,不差一時半刻。”

太後重重地喘了兩口氣,尖聲說:“你會将你自己害死的!”

突然,殿外傳來急促的叩門聲,太後冷靜下來,沉聲問:“誰?”

叩門聲頓了頓,緊接着門外傳來嬷嬷略有驚慌的聲音:“太後!太後!不好了,今日朝會,禦史臺突然翻案,說戶部侍郎貪墨一事是受人誣告。聖人為此發了好大的脾氣,治了幾人監察不嚴之罪,竟都叫關進大理寺獄裏了!”

“大致便是如此。”老太監一手拿着拂塵,一手捏着帕子,不停地擦拭着額角滲出來的汗珠,“聖人正在氣頭上,老奴,老奴也是怕他氣壞了身子。聖人最聽老神仙您的話,您,您可要勸一勸吶。”

道人微微阖着眼睛,一邊點頭一邊捋自己花白的胡子,端的一副仙風道骨、不問世事的模樣,叫人看不出情緒。

老太監生怕他沒将自己的話聽進去,又道:“願不想勞累老神仙,只是六大王還……”話說了一半,他又唉唉地搖頭,嘆氣起來,道人這才睜開一只眼睛匆匆看了他一眼,眼珠滴溜一轉,之後又忙将眼睛阖上。

“聖人!老神仙來了!”

不等老太監進門禀報,道人便匆匆跨過門檻,神色惶惶道:“聖人!”

濟亨帝眼角一抽,問:“老神仙怎麽來了?”不等道人再開口,他又朝門邊的一衆太監道:“你們都出去。”

道人疾步朝濟亨帝走去,邊走邊道:“貧道昨夜見紫微星光黯淡,恐聖人龍體有恙,故前來拜見。敢問聖人,聖躬安否?”

濟亨帝剛在朝會上發了火,氣得渾身燥熱,這會兒正蜷起袖子叉着腰,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氣:“難安!難安!”

道人聞言,忙眨眨眼睛,露出一個笑臉:“聖人切勿動氣,切勿動氣。貧道初見聖人時,聖人也是如此動氣,父母之愛子,愛之切之,聖人對定王殿下如此,對太子殿下亦如此。貧道有一徒兒,少時也如定王殿下聰慧機敏,誰見了都心疼。”

經他這麽一說,倒是讓濟亨帝想起李肆隐來了,他唉了一聲,看向遠處,感慨道:“六郎是朕的小兒子,他娘走得早,朕難免多疼愛他。”

“是這樣。”道人連連點頭,仿佛此刻的他已不是那個鶴發童顏的老神仙,而是一個與濟亨帝一樣疼惜孩子的父親,“小兒子年少,做父母的都放心不下,彼時齊國要長安君為質,趙太後亦是不肯的。”

濟亨帝的眼神變了變,最終,他看向道人,目光已從最初的感同身受變成了懷疑與審視:“你是來替他們勸朕的?”

“豈敢豈敢!”那道人見自己被懷疑也不慌亂,抱着和他的頭發胡子一樣花白的拂塵大笑,“貧道不在紅塵之中,又如何勸慰紅塵諸事?只是天有異象,聖人不虞,故有此勸慰。”

濟亨帝沉默地審視着他,許久後,突然露出一個笑臉,意味深長地說:“我聽問桓說,六郎重傷那夜,你于興春府中等候,當真是巧。”

“非也,此乃人為,而非天意巧合。聖人可知紫微帝星高懸北方,由衆星拱衛,正如聖人長居宮苑,鎮守海內,不可輕易動身?”道人的表情嚴肅起來,他微眯着眼睛,一手捋着胡須,肅然道,“然自新年以來,貧道便常見紫微星旁衆小星閃爍,明暗交錯,隐有争鬥之相。”

聽見這句話的濟亨帝微微皺起了眉頭:“争鬥之相?”

“起初,此星象尚不明朗,直至上元前夜,左側小星光芒大盛,竟至群星黯淡無光。而右側小星向南,欲避其鋒芒,貧道又曾收到徒兒來信,言定王殿下自清平府南下尋我蹤跡,貧道恐定王殿下遭遇不測,特往興春府一見。”

“你說甚?”濟亨帝猛然看向他,那語氣中竟隐約帶上了些許顫抖,“群星、黯淡無光?”

烏雲深重,看不見太陽星月,驚雷如紫電青霜,與長空中一閃而過,原本豔陽高照的清平府轟然黑雲壓城,暴雨毫無征兆地傾瀉而下。夷空冒雨竄進廊下,兩下蹬掉自己濕透的鞋襪,鑽進了屋裏。

李肆隐倚窗聽雨,望着院內被暴雨打得沙沙作響的竹葉出神,沒聽見身後夷空走近的腳步聲。突然,夷空将冰涼的手往他後頸上貼了一下,凍得李肆隐渾身一抖:“你做甚!”

夷空哈哈大笑,光着的腳湊到燒水的爐子旁烘烤,一手搓臉,吸了吸鼻子,說:“樓問桓還在外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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