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章

第 15 章

“我說了不見。”李肆隐抽回被雨水打濕的袖子,不耐煩地甩了甩,“禁軍日日跟着,我做甚他都知道,他對我既已有懷疑,還要特意跑一趟,何必?”

夷空難得給了樓問桓一點好臉,說:“人家好歹幫了你忙呢。”

“他往禦史臺走動幫的是丞相,不是我。”李肆隐沒好氣道。

“是啊,聖天子明察秋毫,他親自判下的案子,禦史臺說翻案就翻案,這不是打他的臉嗎?”夷空抓了把茶點,不客氣地評價道,“太子莫名其妙被自己人捅了一刀,此刻腹背受敵,聖人得恨死他了。”

“你心中知道便是,莫要說出來。”

“好好好,我多嘴,不說了。”夷空說完,又伸手搗了他一下,“你快出去看看罷。”

李肆隐被他搗得一歪,見了鬼似的看他:“這雨将你腦子澆壞了?今日竟幫他說話?”

“我是看他煩,”夷空烘幹了腳,盤腿坐下給自己倒茶,“就算後門沒人,他一直擱那兒站着也不是個事兒。你去見見,打發他走。”

他說着就把李肆隐往外推,趕着他出門,李肆隐被推倒在地上,煩了,蹬他一腳:“你當真愈發沒規矩!”

“規矩是留給你們的,”夷空順着他踹人的力道一路滾到門邊,拿起靴子給他套上,“刺客不需要規矩,只需要聽話。”

李肆隐穿好靴子,還不解氣,又踹他一腳:“聽話就是你的規矩!”

夷空捂着胸口凄凄慘慘戚戚地哎呦了一聲:“你是要殺人呀!”

“到時第一個殺了你!”李肆隐舉着傘往外走,頭也不回地罵道。

王府後門不常用,也沒有門房,只有幾個打掃後院的小厮住在附近,李肆隐沒叫人來,自個兒做賊似的偷偷摸摸上前開門。門闩撥動的聲音被嘩嘩的雨聲掩蓋,兩扇木門被穿堂風吹得直往要前,李肆隐手一松就開了。

樓問桓撐傘站在雨裏,他未着甲胄、沒有佩劍,只穿一件白金色的圓領袍,蹀躞帶上挂着小刀和玉佩,還有幾個大小不一的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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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肆隐站在門前的臺階上,半垂着眼睛看他,笑着問:“二哥哥來找我?要做甚?”

瓢潑的雨砸在傘面上,發出沉悶的嘭嘭聲,籠罩了樓問桓,也籠罩了李肆隐的聲音。樓問桓覺得他的聲音就像他的臉一樣隔着雨天裏的水霧氣,聽不清也看不見。

他突然驚惶地想: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嗎?是鏡花水月、是素影虛光?

穿堂風帶着雨吹過來,打濕了李肆隐的後背,他有些不舒服地動了動,問:“怎麽不說話?”

樓問桓覺得有些難以開口,卻還是問:“你那日去丞相府做甚?”

李肆隐一愣,旋即變了臉色,他不順着樓問桓的話往下說,沉下臉反問道:“你怎知我去丞相府?你叫人跟蹤我?”

被質問的樓問桓自知理虧,卻仍舊嘴硬:“我是為你。”

“莫說為我。”李肆隐朝他走近,他的臉是冷的,身體也是。

樓問桓覺得李肆隐的眼神讓他很難過,他撐傘上前,想要将李肆隐攬進懷裏,但李肆隐卻後退了一步,擋開了他的手,只站在原地看他。

樓問桓啞聲說:“六郎,信我,我都是為你。太子與丞相勢同水火,遲早兵戈相向,這其中無有你容身之地。”

“貴妃十七年前就薨了,我無母族撐腰,本就如無根浮萍,如若不争,清平府中便處處無我容身之地。”

“你要如何相争?”樓問桓問道,“那是太子,是儲君,是你的兄弟,你的大哥!”

“大哥又如何?”李肆隐問,“我生在天家,兄弟阋牆、親族反目、同室操戈,這麽多年我見得還少嗎?”

樓問桓難以置信地看着他,覺得簡直被人當胸重重地擂了一拳,他的腦海中轟一聲亂了,顧不得一切沖上前去抓住李肆隐,失聲道:“這是謀逆!”

“是,謀逆。”李肆隐說,他看着樓問桓,眼神竟無比坦蕩,“十惡重罪,懲及于謀,如今已可直接将我推出城外斬了,你要去告知他們嗎?”

“你知我不會……”樓問桓急于辯白,口不擇言地說,“是你說,你我同根生,六郎,我始終心向你的。”

“那你便不要勸阻!”

“這會要了你的命的!”

“我的命?我什麽命?”李肆隐語氣平平,說出來的話卻叫樓問桓恐懼不已,他眯着眼睛,繼續說,“你說我大哥是儲君,這就是他的命嗎?我告訴你,誰坐在那個位置上都是儲君,就連你也可以。”

“東宮危如累卵,”樓問桓嘴唇顫抖,說,“各方虎視眈眈,一旦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複!你何須現在淌這一趟渾水?”

李肆隐的臉上沒有笑容,唯有冷淡,他看着樓問桓,說:“普天之下處處都是萬劫不複!你看見過的,在清平城、在興春府,你都看見過的!那些因私燒朱砂被處死的百姓、那些被埋在宮觀下不見天日的百姓、那些被權貴驅趕如鼠的百姓,誰不是危如累卵?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這水早就渾了!”

“貧為道,富為賊,聲樂險,養無度,高居廟堂之上,誰又知江湖之遠?滿朝文武中有多少是國之棟梁,又有多少是國之癰疽?你以為太子是什麽?經國之才?東宮羅織構陷、乘僞行詐,此中蠅營狗茍,你比我清楚。他若登上帝位,天下将永無寧日。李氏江山百年基業,絕不能毀在他手裏。”

“太子縱有萬般不是,你也不該依附丞相!”樓問桓厲聲道,“你知他是何人?養虎為患,終是要被反噬的!”

“那我該依靠誰?”李肆隐問,他的眼角垂着,看起來很悲傷,好想要落淚了,“我娘十七年前就死了!死了!”

“你依靠我,你依靠我!我做你的靠山!”樓問桓腦中紛亂,有些失了理智,他抓着李肆隐的肩膀,說,“你要容身之地,你要周全,我給你,我什麽都給你,別再摻和進這些事裏了!”

李肆隐看着他,輕聲問:“你給我?”

“我都給你。”樓問桓拉住他,力氣很大,怕他跑了,“我連命都可以給你,我能為你去死。”

片刻後,李肆隐掙開了他的手,說:“你給不了,你的命不是我的。你向聖人效忠,不向我。”

才四月底,入夏不久。這一年梅雨季來得早,連日陰雨,古老而偉大的清平城風雨飄搖,這座伫立大趙江山二百餘年的名都,即将一場迎來嶄新的風暴。

莫須有的傳言來去如風,東西南北,今天刮的是這個,明天刮的又是另外一個。定王李肆隐與禁軍統領樓問桓的宮闱秘辛随風飄散,很快消失于清平府各地,為新的謠言四起騰挪地方。

皇宮,陰雨。

天總是灰蒙蒙的,雲層裏游蕩着電光,一閃一閃,将重重疊疊的烏雲邊緣照亮。老太監提着紙燈籠在廊下引路,他大半邊的衣裳都被雨水浸透了,正濕噠噠地滴着水,樓問桓踩在他身後拖出來的一長條水印子裏,慢吞吞地往前走。

氤氲的水汽無孔不入,裹挾了整座皇宮,老太監手裏的燈籠也潮潮的,被大風一吹,叭一聲破了。廊下又陷入一片黑暗裏,雨和風一起吹進來,将老太監被濡濕的半邊衣裳澆得更濕,樓問桓看見他抖了一下。

“公公辛苦。”他如此說道。

“折煞老奴了。”燈籠熄滅了,老太監的腳步變得更慢了。

廣場上沒人,殿外也看不見伺候的太監,樓問桓在老太監身後兩步的位置停下,看着穿暗紅衣裳的佝偻身影提着破燈籠上前趴在門縫上說:“聖人,樓将軍到了。”

不多時,他又轉回身來,用尖細的聲音道:“将軍,請罷,請罷。”

樓問桓獨自推門進去,殿內沒有點燈,只開了一扇窗,濟亨帝盤腿坐在窗邊,半邊身體被晦暗的日光照亮,半邊身體隐在殿內的黑暗裏,如陰與陽、黑夜與白天。

樓問桓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才上前道:“聖躬安。”

“朕不安。”窗邊的濟亨帝如是說道。

他沒有戴冠、沒有穿龍袍,甚至連一件體面的外袍都沒有穿,裏衣皺巴巴地披在他身上,和他四散的長發一起被風吹動,樓問桓跪在地上,低着頭說:“臣願為聖人解憂。”

“好。”濟亨帝有些神經質地拍起掌,一連重複了好幾聲,然後,他重重地将手拍在案上,陰恻恻地說,“那些百姓,那些人雲亦雲的賤民,你去,你帶禁軍去,将他們都殺了。”

雷轟隆一聲落下,刺眼的電光在濟亨帝背後炸開,照亮了那張陰沉的臉。電光轉瞬即逝,濟亨帝一手搭着膝蓋、一手撐着額角,嘆氣道:“太子不中用了。”

樓問桓保持沉默,在濟亨帝面前他善于做一個安靜的傾聽者,過了一會兒,濟亨帝又說:“有人說朕要廢太子另立,你猜這個人是誰?”

又一道雷聲響起,樓問桓的肩膀細微地顫動了一下,似乎被那一聲毫無征兆的驚雷吓住:“臣不知。”

“那朕來猜。”濟亨帝背着光,樓問桓只能看清他微微彎起的嘴角,“是丞相?或者是六郎?”

雨天的冷風吹得人發抖,樓問桓俯下身去,額頭磕在地上發出一聲重重的悶響:“臣失察!臣萬死!”

窗戶被嘎吱一聲關上了,殿內徹底陷入深淵般的黑暗中,濟亨帝用拇指頂掉火折子的蓋子,呼呼吹了兩下,溫暖的黃光逐漸亮起來,照亮了窗邊一小塊方寸之地。

“不用萬死,”濟亨帝借着火光看他,“你全家上下攏共也就十幾條性命。”

樓問桓極其緩慢地擡起了頭,冷汗将他的後背浸濕,不需要風吹就已經涼得他心肝脾肺腎都在顫抖。他仰望着濟亨帝,望着他那陰雲密布的眉眼,那兩道濃黑的、壓住眼睛的劍眉,那雙冷漠的、薄情的黑眼,第一次覺得李肆隐與濟亨帝是那樣的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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