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章

第 16 章

“早些年,他與丞相鬥,沒掀起多大風浪,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罷了,他還當自己有翻雲覆雨手呢。”

濟亨帝點起了桌上的燈,用手裏的火折子撥了兩下燈芯,豆大的火苗猛地撲了一下,“丞相是什麽人?三朝元老!廟堂之上一半都是他的學生,就連朕,到了面前也要尊他一聲老師!”

濟亨帝砰砰拍了兩下桌案,用力之大連桌上的油燈和茶盞都被震得跳了兩下:“他當自己是誰?丞相上書要致仕,他便以為自己将人家鬥倒了嗎!結交朋黨、羅織罪名,怕是再過兩年,朕的禦史中丞都要向他來彈劾朕了!”

“東宮戒備森嚴,上下鐵板一塊,查出來的東西未必是真。”樓問桓很快冷靜下來,他小心翼翼地組織着語言,生怕稍有不慎就将李肆隐也卷入其中,“聖人大可再看一看東宮的動靜。”

濟亨帝冷哼一聲:“他命人在京中謠傳編排你與六郎,你倒來為他說話?”

“臣一心只向聖人,不為任何人說話。”樓問桓說,“謠言可大可小,只看風怎樣吹。”

“你覺得,”濟亨帝突然向前靠了靠,他彎着腰,與樓問桓貼得很近,低聲問,“除了丞相與六郎,還有誰會傳這樣的謠言?”

樓問桓搖頭:“臣不知。”

“會不會是太子自己?”濟亨帝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沉沉,看不出情緒,“他要借謠言提醒朕、逼迫朕、警告朕,要朕記得他才是太子,唯一的太子。”

樓問桓不說話,觀察着濟亨帝,他知道濟亨帝也在觀察他,他們離得近極了,一個眼神、一聲呼吸就能讓對方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黑暗的殿中,被油燈照亮的方寸之地默默展開了一場無聲的博弈,無人落子,卻勝負已定。

樓問桓收斂情緒,低下眉頭和眼睛,恭敬地說:“臣不敢揣測。”

濟亨帝也收起了目光,他直起身,就在樓問桓以為逃過一劫時,他又突然靠近,按住樓問桓的肩甲,将他拉至面前:“你派人,不,你帶人去替朕看好太子,除了你朕誰都信不過。”

“有人告訴朕,他要謀反。”

濟亨帝平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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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幾天也沒停,丫頭雙手舉傘,踮腳跨過水坑,勉強将自己和廚娘都遮住:“這時氣真不好,日日下雨!”

廚娘帶着她進了賣米面的鋪子,抖了抖身上的水,道:“莫要抱怨,再過兩日,新入府的仆役們教好送來,你想出來采買都沒機會。”

“府中仆役總是換,原有那麽多人,如今都去哪兒了?門房灑掃那小子還欠着我銀子呢!”

“不該你問的別多問!”

丫頭應了一聲,站在門口抖落傘上的水,随意向外看了一眼,卻見一匹軍馬飛奔而過,濺起一地水花,緊接着是兩匹、三匹……數不清的禁軍騎馬過市,引得丫頭伸長了脖子往外看。

“嬸,你快看!”

廚娘和米鋪掌櫃都被她的叫聲吸引,前後走了過來,才到門口,就見幾個禁軍翻身下馬,合力将幾個坐在檐下閑聊的潑皮摁倒在地。

“這是犯事情了?”廚娘奇道。

米鋪老板只看了一眼就見怪不怪,害了一聲:“哪是犯了事,管不住嘴罷了。”

“管不住嘴?他們說甚了?”

老板一聽,連忙搖頭:“這我可不敢說。”

就在這時,又一隊人馬飛奔而來,丫頭呀了一聲,壓低了聲音對廚娘說:“那衣裳我認得!是東宮的人。我初入府時太子曾派人來找郎君,那些人穿的就是這身衣裳。诶,他們的馬後頭怎麽還拴着人呢?”

孔衛率單手勒停了馬,一把将臉上的水珠抹盡,用馬鞭指着那幾個被禁軍摁在地上的潑皮道:“都給我綁了!拴在馬後頭游街示衆!我看誰還敢再妄議太子殿下!”

這話表面上是說給他身後的手下人聽的,實際上音量之大、氣息之雄渾都在明明白白地警告周圍所有看熱鬧的百姓:誰再敢人雲亦雲、傳東宮的謠言,這就是下場。

孔衛率身後幾個手下匆匆下馬,正要上前接手那幾個潑皮,就見面前的禁軍從中間分開一條路來,魯雄牽着馬從一衆人中出來,看見他,喲了一聲:“孔衛率?”

東宮向來對禁軍多有拉攏,但如今太子自身也難保,底下人早就沒了套近乎的勁兒,孔衛率抖了抖肩上的蓑衣,強壓下心中的煩躁,擠出一個笑臉:“魯将軍。”

魯雄笑道:“上回見你還是在城門口,都有月餘了。”

這二人上次見面的情形可算不上好,孔衛率想起這個月受的委屈,難受地撇了撇嘴,道:“今日還有事,待到休沐,我請将軍吃酒。”說完,他又朝幾個手下擺了擺手,手下見狀忙要上前,卻被禁軍攔住。

孔衛率覺察到了魯雄的意圖,不悅道:“魯将軍,你想做甚?”

“不做甚,”魯雄一甩鬥笠,指着地上的潑皮道,“孔衛率,這是禁軍抓的人。”

“我奉太子之命前來!”孔衛率頓時拔高了聲音。

沒想到魯雄的聲音比他還高:“聖人口谕——城中流言紛擾,禁軍需為朕解憂,立即羁押訛傳之人,不得有誤!”

聞言,孔衛率愣住了,那幾個想要和禁軍硬搶的東宮衛也愣住了。

“樓将軍此刻還在東宮,”魯雄看着面前的孔衛率,仿佛路過的游人看街邊表演的猴兒,“孔衛率要是不信,可以回去看看。”

“樓問桓怎會在東宮?”孔衛率雙腿一軟,差點從馬上掉下來,他連忙抱住馬脖子,難以置信道,“他奉誰的令?”

街上傳來馬蹄聲,魯雄向後看了一眼才道:“歷代禁軍只認天子,你說奉誰的令?”

後來的禁軍匆匆下馬,跑到魯雄耳畔說了些什麽,原本得意洋洋的魯雄瞬間臉色一變,看向面前魂不守舍的孔衛率。

孔衛率被他兇惡的眼神看得發毛,努力地想要直起腰,卻見他迅速翻身上馬,調轉馬頭,迅速朝跟來的一衆禁軍喝道:“随我回營!”

待禁軍紛紛離去,街上的東宮衛才上前七手八腳地将馬上的孔衛率扶住,孔衛率腿軟得連馬都騎不了了,但他還是強撐着打起精神,咬牙道:“回東宮,快!”

東宮,樓問桓撐傘而立,閉眼聽着雨落在傘面上的聲音。

不遠處傳來人聲,他睜開眼,見濟亨帝身邊的老太監帶着幾個小太監匆匆而來,看見他,忙叫了一聲樓将軍。

樓問桓信步前去,待過了廣場、出了宮門才問:“公公怎麽來了?”

“大事!大事!”老太監已經有些年紀,大雨天被支使得東奔西走,累得直喘氣,“适才魯雄将軍來報,說,說城防營有異動!”

樓問桓頓時大驚失色,下意識地回頭看向身後的東宮:“你說甚?”

“城防營異動!聖人急诏太子與将軍!”

雨聲彌漫着整座東宮,太子獨坐在廳中,手旁擺放着一盞已經涼透了的茶。他閉着眼睛靠在椅子上,隐約能聽見屋外傳來人聲,不明白事情怎麽就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一切的一切都是從上元夜宴開始的,從那一天起,什麽都不對了,可源頭又在哪裏?上元夜宴?還是更早?早到他的幼弟出生的那一天?

“李肆隐啊李肆隐,”太子閉着眼睛,又氣又笑,“孤之前怎麽不知道,你竟有這樣的算計。”

半開着的窗戶發出咔噠一聲,太子猛然驚醒,如驚弓之鳥般看向被風吹動的窗扇,猶豫片刻後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伸長了脖子查看。

“誰在那裏?”他的聲音顫抖着,“誰?!”

伺候的宮娥太監都已經被他趕出了殿外,無人應答。

太子又問:“李肆隐,是不是你?”話剛出口,就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太子苦中作樂般笑了兩聲,急喘了幾口氣,又往前走了一步,看見窗戶被風吹着,吱呀吱呀地擺動。

他松了一口氣,伸手将窗戶關好,就在窗扇閉合的那一瞬間,比日光更亮的另一道光在黑暗中一閃而過,他猛地轉身,看見了一柄劍,還有一道縱橫眉間的傷疤。

身後很快響起老太監尖細的聲音,這是太子閉上眼睛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樓将軍,太子在何處?!”

“奉聖人口谕!搜查亂臣賊子,無關人等回避!”

暴雨傾盆,筆直而廣闊的長街上煙霧缭繞,只能隐約看請道路兩旁被掀翻的桌椅和攤鋪,魯雄渾身濕透,策馬而行,雨水滲進他的鬥笠裏,沿着鬓角一股股往下流,浸濕了穿在铠甲中的單衣。

禁軍的怒吼響徹街頭,戰馬嘶鳴着在雨中狂奔,紛亂的馬蹄聲将街上的行人驚得如飛鳥般四散,丫頭和廚娘顧不得打傘,提着裙子一路往王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這是怎麽了!”丫頭的臉上滿是雨水,她跟着廚娘跑到檐下,喘息着問道,“适才還好好的,怎地突然全城戒嚴?”

廚娘仰頭望着雲層間閃動的電光,顫抖着說:“要出大事了。”

電光爆裂一閃,如長鞭般的驚雷轟一聲劈落,撼動了整座城市。

樓問桓快步越過身前引路的老太監,單手解劍扔到一旁,不由分說沖入殿內跪下。濟亨帝冷冷地看着他,說:“如今就算清平樓氏全族萬死,也贖不了你的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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