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章

第 17 章

樓問桓驚恐地擡起頭,見濟亨帝倚在龍椅上,單手摩挲着下巴。紅色大袖将他的下半張臉完全遮住,只露出了一雙眼睛,而此刻,樓問桓在那雙眼睛裏看見了毫不掩飾的殺意。

“臣……”他的聲音因恐懼而略有哽咽,樓問桓用力眨了眨眼睛,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然而他的嗓音早已變得沙啞不堪,“聖人恕臣死罪!但太子于臣手下失去蹤跡,臣請聖人準臣将功折罪,臣定能将太子……”

連日的算計和謠言已經讓濟亨帝出離憤怒了,他坐在高位上,沉默地看着俯首貼地的樓問桓,一雙漆黑的眼睛裏充斥着懷疑和警覺:“你能找到他?”

樓問桓冷汗直下:“可以。”

濟亨帝眯起了眼睛:“要多久?”

這句話讓樓問桓愣住了,他頓了頓,濟亨帝幾乎立刻就說:“天黑之前。”

“聖人!”樓問桓猛地擡起頭,冷汗和雨水已經浸濕了他的鬓角,他兩眼通紅,不知道是怕的還是氣的。

“待到天黑,城門閉鎖,你就追不上他了。”濟亨帝看着空中虛無的一點,慢慢道,“十八年前就是這樣。”

熟悉的恐懼席卷了濟亨帝的全身,他想起了十八年前的某個雨夜,他率軍策馬而出,卻被攔在城門之前。

“清平十二座城門已全部關閉,全城戒嚴,無人能出!”樓問桓立馬接話道,他再次俯下身,說,“東宮戒備森嚴,太子離宮,追随者必定不多,他們走不出去!”

偌大的寝殿冰冷、安靜、了無生機,濟亨帝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緊閉的城門、官道上的駿馬、還有兩道逐漸遠去的身影。一個消失了很多年的影子出現在他的身後,殿中的每一處陰影都是那個影子的千軍萬馬。

殿內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中,窗外總有風吹進來,将殿內的光影吹得上下晃動,突然,一盞燈滅了,接着是第二盞、第三盞,半座寝殿陷入黑暗,濟亨帝就在那片黑暗中說:“天黑之前。”

“是……”

“駕!駕!禁軍辦事,都讓開!”

鐵蹄踏過街巷,濺起一地水花,路上空無一人,唯能聽見鄰裏間偶爾傳來的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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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诶,聽說了嗎?适才午時雨停,有人在西邊天上看見了太白星!”

“太白星?太白星是甚?”

“太白星你都不知道?傳說當年玄武門之變前,便有太白星穿天而過!”

“難怪十二處城門封閉,晝見太白,必有災異啊!”

……

新的流言如瘟疫般瘋漲,禁軍鐵蹄如攜帶病菌的器皿,所過之處太白經天的異象人盡皆知。無人去探究午時是否雨停,也無人去探究西邊天上是否真的有太白星一閃而過,堅不可摧的清平城已然變作一只脆弱的容器,即将被緊張和高壓沖得粉碎。

定王府內,夷空嘎吱關上了後門,拎劍穿過一路泥濘,停在後院庫坊門前。他篤篤敲了三下,不等裏面的人作出回應,說:“太白經天,城中皆知了。”

過了一會兒,門內傳出李肆隐的聲音:“知道了。”

夷空轉了轉頭上的破鬥笠,取下挂在門邊的蓑衣披上,翻身上了房頂。

屋內的李肆隐重新将目光投向腳邊被綁成一條蟲、塞在破麻袋裏不停蜷動的人,他彎腰蹲下去,伸手在那人身上戳了兩下,麻袋裏的人頓了頓,旋即更加劇烈地掙紮了起來。

李肆隐笑了一聲,解開麻袋,露出其中太子驚恐而狼狽的臉。

他撸起袖子,伸手在太子髒污的臉上擦了兩下,沾了一手泥,又嫌棄地将那一手泥全抹在了太子的衣服上。

太子瞪着他,不停發出唔唔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罵人,李肆隐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伸手拿掉了夷空随手塞進他嘴裏襪子,扔在一邊。

“李肆隐!你瘋了!”太子怒道,“你竟敢綁孤?你有幾個腦袋?!”

李肆隐聽見他問,眨眨眼睛想了一會兒才伸手點了點自己的額角,笑道:“一個。”

在被夷空從東宮裏綁出來時,有那麽一段時間太子是非常害怕的,他怕丞相被逼入絕境、要與他同歸于盡,可當他冷靜下來、想起自己最後看見的那道傷疤時,他幾乎立刻就認出了夷空。

他怕夷空嗎?當然也是怕的,但夷空的背後還有一個李肆隐,夷空只要想保全李肆隐,就絕對不敢貿然傷他性命。

想到這裏,他放松了一點兒,喘了幾口氣,斥道:“你快将孤松開!”

蹲在旁邊的李肆隐好笑地四下看了一圈,似乎在找人,然後問:“你在和誰說話?”

“你!”太子被氣得兩眼一黑,惡狠狠道,“你放肆!孤是儲君,是未來的皇帝!”

“很快就不是了。”李肆隐沖他笑,“你要造反、要殺父弑君,被爹爹知道了。爹爹要廢太子,沒人告訴你嗎?”

太子臉色一變,不再顧及身份體面,怒道:“你放屁!那分明是你!是你!”

李肆隐被他劈頭蓋臉罵了一通也不惱,笑道:“是啊,大哥都知道是我了,怎還叫我将你放走呢?”

可能是因為李肆隐的笑臉實在太過瘆人,又可能是因為怒火中燒的太子終于聽出了弦外之音,他猛地一哆嗦,像條沒有手腳的爬蟲般拼命向後蠕動:“你!你敢!不,你不敢,孤是太子,你不敢殺我!你不能殺我!”

“可以的吧?”李肆隐有些頭疼,他捏了捏眉心,似乎覺得很難辦,“本來這位置就不該是你的。”

“立嫡立長都該是孤!不是孤還能是誰?!難道是你?!”

“對啊。”李肆隐笑着說,“合該是我。”

怒火中燒的太子沒聽出他話中有話,只聲嘶力竭地吼道:“你害我!是你害我!”

李肆隐蹲累了,撐着膝蓋起身,點了點頭:“大哥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所以,上元夜宴根本沒有什麽宮女,根本沒有什麽酒,你與樓問桓本來就是——”

“錯了,”李肆隐搖頭,“有的。只不過那是我自己的人,我自己的酒。”

太子的臉上逐漸浮現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急促地喘息着,喉間發出恐怖的嘶嘶聲:“你,你讓她告訴我你與,你與樓問桓茍且,就是為了借我的口告訴爹爹?你竟連自己的顏面都不顧嗎?!”

屋外驀然響起雷聲,白光照亮了李肆隐始終笑意盈盈的臉:“你說什麽啊?不顧我的顏面、不顧皇家顏面的人是大哥呀。若非你昏了頭,在爹爹處決了那兩個宮女和侍衛後還要執意與我相争,在城中散布流言,打爹爹與清平樓氏的臉,爹爹何至于如此厭棄你?”

“我沒有!”太子怒喝道。

李肆隐的笑容淡了一點:“你有。”

看見他的表情,太子幾乎立刻就明白了:“又是你!”

“你說是就是罷。”李肆隐又笑了,他扯了扯自己有些打皺的袖子,說,“話都說到這裏了,不妨再明白告訴你。你找到的長命鎖的确也是我的,不過我有兩個,樓問桓房裏的那一個是我讓夷空拿去的,專門給你看。”說完,他扯開了衣領,給太子看系在脖子上的長命鎖。

太子瞪着眼睛冷笑:“李肆隐,你好算計!”

“比不得大哥。”李肆隐單手拎住他的後領,将他拖到牆邊靠着,自己也靠着牆坐下,“若非你替我鬥倒丞相,我也沒機會。”

這句話如晴天霹靂,劈得太子一愣:“我替你?”

“你真以為我心向丞相?怎麽會。我要真想依附他,哪會叫禦史臺拉戶部二十餘人下馬?這可不是一份好的投名狀。”

如果沒有聲音的話,他們此刻像極了并肩而坐、兄友弟恭探讨國家大事的兄弟,但太子的聲音很快打破了這短暫的幻覺:“你竟連禦史臺也?!”

“禦史臺裏的可都是忠臣,十八年來從未變過。”李肆隐偏過頭看他,“這些年為助你扳倒丞相,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功夫,大哥,你需謝我。”

“我呸!”太子大怒,“這一手手借刀殺人,你當真玩得娴熟!”

李肆隐就連被他呸了一聲都沒生氣,只随意地抹了把臉,道:“不借旁人之手,我又如何獨善其身呢?”

他的語氣帶着笑意,太子卻聽得遍體生寒,他一連咽了幾口口水,無助道:“刺客與老神仙也是你的人?”

“刺客是我的人,待你死後下到陰曹地府,應當能見到他。”見身邊的太子因恐懼而顫抖,李肆隐大笑起來:“我與你玩笑呢。”

太子卻不覺得他在和自己開玩笑,強忍着恐懼問:“那,老,老神仙……”

“老神仙就是老神仙,”李肆隐收斂了笑意,伸手撥弄了一下戴在手腕上的黑玉念珠,“爹爹說他是神仙,他就是神仙,不會是誰的人。”

“你要對爹爹——”

锵——

嘈雜的雨聲裏混進了一道短暫而急促的刀兵聲,寶劍出鞘,森冷的劍光照亮了昏暗的天幕,李肆隐扶着牆壁起身,臉上的笑容消失殆盡。

在一陣令人牙酸的刀劍相撞聲後,他敏銳地望向緊閉着的窗扇,叫了一聲:“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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