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章

第 18 章

嘩啦!

話音未落,夷空就和他的破鬥笠一起撞破窗扇摔了進來,狂風裹挾着雨水吹進屋內,頃刻間就浸濕了窗邊的一大塊地方。夷空一個打挺起身,捂着胸口啐出一口唾沫,正要提劍再上前,被他護在身後的李肆隐突然伸手将他按住。

晦暗的天光從唯一的窗外照進來,李肆隐伸手撣了一下夷空鬥笠上的水,側身從他身後走出,透過大開着的窗戶,似笑非笑地朝院內那個伫立雨中的挺拔身影叫了一聲。

“二哥哥。”

轟隆——

雨總是不停,窗外竹影潇潇,層霧漫過山野,湧入靜無人聲的後院裏,在樓問桓的身後凝出了一圈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水汽。他如戰神般從天而降,身後暈着五彩光,仗劍而來,要做單騎救主的英雄。

适才争鬥時,夷空被他當胸踹了一腳,此刻正揉着胸口哼哼,李肆隐側過臉回頭看了他一眼,夷空哼唧道:“沒事。”

太子逮住空隙奮力蹭着牆站了起來,他扭動着身體向前蹦跶了兩下,看見站在雨裏的樓問桓,當即扯起嗓子喊道:“樓問桓!救我!快救我!”

夷空啧了一聲,嫌他吵,彎腰撿起被李肆隐随手扔在地上的襪子,上前要堵他的嘴。

“不必了。”李肆隐說。

與此同時,庫房外的金鎖铛地斷了,落在地上丁零當啷的,很是好聽,但此刻已經沒人有心思去聽那個聲音了。

庫房門在夷空身後洞開,日光從屋外照進來,照得李肆隐和太子都眯起了眼睛。樓問桓渾身滴着水,臉色蒼白,眉眼卻極黑,此刻正盯着李肆隐的眼睛,緩緩走近。

夷空感受到殺氣,回身橫劍在前,再次被李肆隐攔下。

“救我!”太子嘶吼一聲,跌跌撞撞地想往前蹦,被夷空一腳踹翻在地,“樓問桓!救我!他要殺我!他們要殺我!”

“為何?”樓問桓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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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啞如沙礫,刺耳深沉,還帶着雨中的涼意和寂寥,他放下劍,看着李肆隐,雨水從額頭流進眼睛裏,又從眼睛裏流出來,像是奪眶而出的眼淚。

李肆隐微微低下了頭,像是在思索,很快,他笑着擡頭,制止了身後想要上前的夷空:“你退下。”

夷空沒有後退,濕透了的單衣勾勒出他緊繃着的肌肉線條,他站在李肆隐身後、站在黑暗中,如同一只借着夜色遮掩窺視的豹,伺機而動。

“為何?”樓問桓又問了一遍。

已經入夏了,但連日陰雨還是讓周圍變得很冷,他說話時霧氣從嘴裏飄出來,在李肆隐面前散開,模糊了兩個人的視線。

在一片靜默的對峙中,李肆隐答非所問:“你又為何來到此處?你不該來。”

樓問桓看着他,眼神很冷、很痛,他的劍眉蹙着,也顫抖着,他看李肆隐身後的夷空、看他身後的太子,泣血般質問:“我若不來,你當如何?”

李肆隐向前一步,伸手揩掉了彙聚在他下巴上的水珠,冷漠地說:“該如何便如何。”

“我讓你莫要再摻和進來了!”樓問桓喝道,夷空唰地舉起了劍,寶劍發出嗡鳴,弧光一閃,與窗外的天光映照。

“夷空!”李肆隐喝道,“我叫你退下!”

夷空不肯聽話,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舉起長劍,對着樓問桓冷冷說道:“你若膽敢傷他,我定叫你全家陪葬。”

“你究竟想做甚?!”樓問桓對夷空的警告置若未聞,他抓住李肆隐的肩膀,湊得很近,似乎只要近一點、再近一點,他就能看清眼前這個人的眉眼、看清那雙眼睛裏的狡黠和算計,“六郎,他是你大哥!”

李肆隐被他抓得痛了,用力掙開他,冷漠地說:“他不是。”

電光石火之間,夷空探劍而來,橫插進樓問桓與李肆隐中間,李肆隐向後退了兩步,看見夷空飛身而上,兩劍将樓問桓打退,二人頓時又纏鬥在一起。

太子被劍光晃了眼,恍惚間看見李肆隐朝自己走來,驀地爆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樓問桓!救我!救我啊!”

夷空先前硬生生挨了樓問桓一腳,再運氣時突然覺得胸口氣血翻湧,兩人風馳電掣地過了幾招,只見他身形一頓,當即迅速抽身,如一陣風般退回庫房門前,啐出一口血。

樓問桓趁勢壓劍而來,夷空身後就是李肆隐,他退無可退,又不敢真的傷了樓問桓,只好擡劍硬接。寶劍相撞,劍鳴呼嘯天地,夷空的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他當即扭轉手腕,化解了那一劍帶來的沖擊,閃身退至一邊。

就在這時,庫房內太子的呼救聲忽然消失了。

雨中的樓問桓有那麽一瞬間的愣神,旋即他回過神來,收了劍,一掌震開夷空,飛身入內。

窗上的竹影随着風雨搖曳,李肆隐随手抹了抹濺在臉上的血,當啷一聲将劍扔在地上。血還是熱的,被他的手掌抹開,在臉上留下一道恐怖的痕跡。

他呼出一口氣,卷起被血浸透的袖子,彎下腰去,将地上還在呲呲噴着血的無頭屍體搬起來,從牆角挪開。

做完這些,他又轉過身,撿起太子那驚恐的、尚未瞑目的頭顱,扯着頭發拎在手中炫耀似的晃了兩下,才揚手扔到了屍體旁邊。

飛濺而出的鮮血浸滿了他的胸前、袖口,還有太子剛才倚靠站立的牆面,李肆隐甩掉手上的血,這才想起自己剛剛随手把劍扔了,又轉頭回去找劍。待找到劍後,他把染血的劍靠在衣服上蹭了兩下,等蹭掉了劍刃上的血,才把劍收回鞘裏。

樓問桓站在門口看着這一幕,他想要說話,喉嚨卻被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他奮力掙紮,卻始終無法擺脫那股自內而外的窒息感。

李肆隐的表情太冷靜了,冷靜到讓人恐懼,樓問桓看着他搬動屍體、信手擦劍,仿佛他剛才殺死的不是當朝太子,而是一只雞、一條狗。

蹲在黑暗中的夷空憐憫地看了樓問桓一眼,突然覺得他有些可憐,沒忍住勸慰道:“你要不還是回去罷。”

“回不去了。”屋內的李肆隐突然說。

他緩步走出來,陰雨天的晦暗日光照亮了他的臉,一條血痕從頰側一直蔓延至鬓角,尚未凝結。他的眼神中帶着某種危險的狂熱,他咧開嘴,沖着樓問桓笑道:“太子死了,你我就是一根繩上拴着的螞蚱,我若是亂臣,你便是賊子。”

“你瘋了。”樓問桓如臨深淵,他口中喃喃,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有液體從他的眼角流出來,這次不是雨水,“六郎,你瘋了。”

“我已無回頭之路。”李肆隐沖他笑道,那笑容豔麗無比,卻又讓人覺得恐怖異常,“但你會做我的靠山。二哥哥,是你說你要做我靠山的。”

“我護不住你,聖人不會放過你。”樓問桓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他睜開眼睛,用被夷空一劍震麻了的手去反複擦拭李肆隐臉上的血跡,“六郎,這是要誅九族的死罪!”

李肆隐捂住他的手,閉着眼睛,感受着他掌心的溫度,臉上露出了幾點溫柔的笑意:“我姓李,聖人也姓李,誰敢誅我九族?”

天幕将黑,又被落雷照亮,樓問桓的心底驀然騰起一股恐懼,他想要抽回手,右手卻冷不丁被李肆隐死死握住。

李肆隐睜開眼睛,踮起腳,和他臉貼着臉,伏在他耳邊低聲道:“清平樓氏全族性命盡在我手,除我之外誰也拿不走,就算是聖人也不行,你莫要怕他。”

樓問桓猝然睜大了眼睛,他下意識地将李肆隐往外一推,李肆隐被他推得向後退了幾步,站在黑暗裏沖他笑:“放心,你是我的心肝寶貝,我不會害你。”

然後,他走到太子的屍體旁邊蹲下,在屍體腰間的挂飾中挑揀了一番後,拽下了一塊通體白透的玉佩扔給樓問桓。

“就拿這個去複命罷,聖人一定認得。”李肆隐仰面笑道,“對了,這枚玉佩是二哥哥在哪裏撿到的?”

僵立許久後,樓問桓終于動了,他緊緊握着手中的玉佩,朝門外走去,顫抖着說:“朱雀……門外。”

樓問桓走後,天更暗了,院中唯見竹影深深,混着高牆另一邊的馬蹄聲響,匆匆掠過門外。

李肆隐坐在廊下望着雨幕出神,夷空端着吃的過來,走到他身旁坐下,見李肆隐沒有反應,又将頭上的破鬥笠蓋在了他的腦袋上。

鬥笠遮住了雨幕,李肆隐沒東西看了。

“在想甚?”夷空支起一條腿,問。

李肆隐語調平平,聽不出情緒:“想我爹娘。”

“別想了。”夷空隔着鬥笠在他頭上揉了一把,“都死十七年了。”

“我爹死了十八年。”李肆隐提醒道,“我娘才死了十七年。”

兩廂沉默下來,過一會兒,夷空在一片沙沙聲中開口:“你剛出生時才這麽點兒大。”他伸手比劃了一下,笑着說,“貴妃的兒子可比你大多了,生得又健壯,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都煩了。”

夷空說完,廊下又安靜下來,他歪着腦袋去看沉默的李肆隐,覺得他和自己記憶中的那個人像又不像。看了片刻,夷空受不了這樣的安靜,伸手推了李肆隐一把:“又在想甚?”

李肆隐被他推得靠上了廊柱,冷不丁冒出一句:“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會哭。”

又是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夷空唉地嘆了一口氣,仰面躺下,盯着頭頂那一盞風雨飄搖的燈,說:“貴妃的兒子不死,你就要死。”

李肆隐吸了一口氣,帶着點兒鼻音,夷空聽出不對,忙要起身,結果動作太大牽扯到了傷處,又捂着胸口嘶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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