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章

第 19 章

“你怎麽了?”李肆隐問。

“無妨。”夷空揉着胸口坐起來,伸手揩掉了他眼角的幾點眼淚,“被樓問桓踹了一腳。”

李肆隐疑惑地看向他:“你就白讓他踹你?”

“我哪敢傷他!”夷空怪叫道,“我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你要不理我,也是易如反掌!”

李肆隐蜷起雙腿,将臉埋進膝蓋裏,只露出一雙眼睛看着黑黢黢的院子,冷漠地說:“不必對他手下留情。”

夷空似信非信地應了一聲,果然,片刻後又聽見李肆隐猶豫的聲音響起:“不過……也,不一定要殺他罷。”

“我就知道。”夷空嘆了一口氣,有些感慨地說。

亥時的時候,雨漸漸小了,值夜的宮娥拿着火折子去點被風吹滅的宮燈,但燈火才亮就被殿內傳來的驚喝聲吓得一抖,再次熄滅了。

“你說甚?!”濟亨帝瞪着眼睛,呼吸粗重,“你,你再說一遍。”

頭發花白的道人故作鎮定地捋了捋自己的長胡子,道:“貧道昨日夜觀天象,見紫微星東移,今日午時又見太白經天……聖人,災禍将至。”

“甚紫薇東移?甚太白經天?朕怎麽不知道?趙寶?趙寶!”

猝不及防被點名的老太監忙扶正了帽子跑進殿內:“老,老奴在!”

濟亨帝迅速冷靜下來,他呼出一口濁氣,轉身指着老太監問:“今日午時,太白經天,有沒有這事兒?”

老太監白着臉點頭:“這,這城中都傳遍了,說今日午時雨停,有不少百姓在西邊天上看見太白星大亮,穿,穿天而過。”

聞言,濟亨帝的眼底終于出現了一點慌亂的神色,看向身旁的道人,問:“老神仙,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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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太白星主殺伐,只現于夜間,如今于白日穿天而過,恐有災禍!”道人語氣沉沉,嚴肅道,“紫微星東移,乃上位者動蕩之兆,此天象過于淩厲,聖人不得不防。”

窗外的雨好像徹底停了,殿內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幾乎落針可聞,過了一會兒,可能是短短幾下眨眼的功夫,也可能是長到好幾個時辰,濟亨帝微微低下頭,對老太監說:“你去找樓問桓來。”

老太監抱着拂塵匆匆去了,出門時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差點摔了個狗啃泥,幸好被門外的小太監扶住。他顧不上自己,急急忙忙道:“快,快快快,快去找樓将軍!快!”

濟亨帝深深地喘了兩口氣,他往上撸了撸袖子,雙手叉着腰,在殿內來回走動。突然,他停下腳步,問:“此事可有先例嗎?”

道人轉了轉眼珠,伸出一只手掐指蔔算,而後道:“最近一次紫微星東移乃十八年前,那時貧道尚在海外,雖不知發生何事,但于船上見此星象,故而記得很深。”

濟亨帝的雙手猛地顫抖了一下,他難以置信地問:“多久?”

道人肯定地說:“十八年前。”

“聖人,”剛走遠的老太監又折返回來,站在門外說,“樓将軍到了。”

濟亨帝擺手示意他放人進來,樓問桓拿着一枚玉佩匆匆進殿,跪在他面前:“聖躬安。”

“如何?”濟亨帝問。

樓問桓垂着眼睛,他的呼吸很快,額角遍布雨水和汗水,他沒有第一時間回話,反倒重重地喘息起來。濟亨帝沒有等到答案,變得有些煩躁,加重語氣又問了一遍:“朕問你如何?”

這句話用的聲音不大,落在樓問桓耳畔卻猶如驚雷,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玉佩,抿着嘴唇,說:“太子已出城了。”

濟亨帝眉頭一挑:“出城?”

“是,”樓問桓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像是要把胸腔中郁結的憤懑全部吐出來,可他知道這沒用,他不可能對濟亨帝說出李肆隐的名字,“太子确已出城。”

說罷,他雙手呈上了手中的玉佩,舉到濟亨帝面前:“臣在朱雀門外找到了這個,已派人去追了。”

“朱雀門。”濟亨帝盯着他手中的玉佩看了片刻,伸手拿了起來,“他要南下,往哪裏去?淮南?江南?還是廣南?他的外祖父就在淮南……”

樓問桓偷偷擡起眼睛觑着濟亨帝的表情,只見他抓着那枚玉佩,目光有些空洞,還有些呆滞,不知道在看哪裏。他的嘴唇細微地開合着,發出喃喃的聲音,樓問桓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防止那張臉上出現猜疑。

突然,濟亨帝看向他,而後又看向身邊的道人、老太監,他的目光在殿內外逡巡一圈後,最終停在了老太監的身上:“你,去拿朕的虎符,出京,調兵,去襄陽,還有應天。”

老太監一疊聲應了,匆匆告了禮往外走,濟亨帝又朝樓問桓道:“你,調集京畿駐軍,做好準備。如若他們敢來,就将他們都殺了。”

半個時辰後,緊閉着的城門緩緩開啓,銀甲禁軍策馬而出,健壯的戰馬如電般竄上潮濕的官道,朝着漆黑的東方狂奔而去。

忽然,風聲呼嘯中傳來一道破風之音,禁軍匆忙想要勒停戰馬,卻為時已晚。

第一支羽箭從戰馬的脖頸射入,第二支則貫穿了他的頭顱。

士兵和戰馬一起倒在地上,發出沉重的悶響,夷空牽着馬,從官道旁的樹林中走出,身後的馬上坐着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他走上官道,單手将那士兵拎起來,熟練地扒掉了他身上的甲胄,扔給馬上的男人,而後又在士兵衣物的貼身處翻出了虎符。

男人下馬,換上盔甲後,他拿出一枚碎銀子,交給夷空。

夷空看向他,以眼神詢問。

“我曾欠新來的丫頭一筆銀錢,此行兇險,勞大人替我償還。”說完,男人單膝跪在地上,雙手接過了夷空遞給他的虎符。

“放心去罷。”夷空收起了那枚碎銀,居高臨下地對他說,“為先帝。為定王……不,是為太子。”

男人轉過身,對着清平城的方向埋下了頭:“臣,定不辱命。”

不久之後又下雨了,夷空獨自站在荒無人煙的官道上,望着遠方,看了一會兒後,他伸手扶正了頭上的鬥笠,右腳随意地在地上抹了抹,蹭掉了那一點還沒被雨水沖幹淨的血跡。

“這雨總是不停,下得人頭疼。”

“噓!快別說了,如今這光景,還容你抱怨?”

“都已半月了,禁軍還未找到太子麽?”

“哪那樣容易,那日禁軍将東宮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太子還不是逃出去了!”

“快別說了!有人來了!”

……

“六大王。”

雨仍舊在下,李肆隐獨自站在廊下,慢慢收起手中的傘。

他拿着油傘嘩嘩甩了兩下,然後随手将傘放在一邊,看向快步走來的宮娥,點了點頭:“姑姑。”

被他稱作姑姑的宮娥上前一禮,又問:“怎不見夷空大人?”

“府中昨日丢了東西,我叫他去找。”

宮娥聽聞,便點了點頭,說:“六大王,随奴來罷。”

李肆隐跟在她身後入殿,看見太後正在梳妝,笑着說:“原還怕皇祖母怪罪,不想是我來早了。”

太後閉着眼睛,并起兩指揉按自己的太陽穴,低聲說:“這幾日總夢見你爹,睡得不好。”

領着李肆隐進來的宮娥聞言,忙道:“你們都出去,這裏我伺候便是。”

宮娥們應了聲,小心翼翼地将手裏的金釵交給她,一個接一個地出門了。大宮娥提着裙子上前,拿着金釵在太後的發間比劃了一下,聽見太後說:“換一支。”

李肆隐站在珠簾的另一邊,沉默地盯着窗外的雨幕出神,過了片刻,太後問:“大郎找到了嗎?”

“祖母怎麽問我?”李肆隐伸手去摸一旁花架上的白瓷瓶,笑着回答,“我哪裏知道。”

內殿裏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傳來了宮娥的聲音:“太後,戴這一對翡翠耳環罷。”

太後沒有出聲,李肆隐猜她應該點了點頭。

“大郎無辜。”太後的聲音突然在離李肆隐很近的地方響起來,他回頭去看,見太後已經從妝臺旁邊起身,正由宮娥扶着朝他慢慢走來,“你不該。”

太後已經很老了,妝粉遮不住她臉上的皺紋,她的長發也被數十年的風霜染白,盡管有宮娥攙扶,但她走起路來仍舊是慢慢的,慢到李肆隐覺得她很快就會停下來,再也走不動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李肆隐想到,她曾經明明是那樣的健壯。

可惜再健壯的人也會蒼老,會如秋後枯葉般凋落,風一吹就變成無數片灰,然後和風一起消失。

“六郎啊……”太後的聲音沙啞、難聽,她急促地想要說話,胸腔起起伏伏,像個破了洞的風箱,“你不該殺大郎。”

李肆隐垂眼看她,他已經長得很高了,那滿頭珠翠只到他的胸口,但曾經健壯的祖母卻佝偻着身體,再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用雙手将他舉高。

“十八年前我爹死的時候,”李肆隐看了她很久很久,才說,“您也對當今聖人說過這樣的話嗎?”

不知是不是錯覺,李肆隐覺得太後原本就彎着的腰變得更彎了。

她的身體似乎承受不住秘密的重壓,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壓得彎下腰去,再也挺不直了。

“沒有。”太後顫抖着說,她伸出手,想要去摸李肆隐的臉,但李肆隐後退了一步,“他們……都是我的兒子啊……”

李肆隐站在她面前,太後仰起頭看他,在那雙陰郁的眉眼間看到了一點點熟悉的神色,有淚在她的眼中聚集,但最終,她只是收回手,顫抖着在半空中握了握拳。

“我的小兒子,殺死了我的大兒子。”她轉過身,慢吞吞地向前走着,有些落寞地說道,“我的小孫子,殺死了我的大孫子。”

李肆隐站在原地,望着她朽邁的背影,過了很久,才輕輕地笑了一聲,說:“這都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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