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章
第 20 章
殿門開了,一縷天光照耀進來,照亮了太後戴滿金釵的鶴發,也照亮了李肆隐沒有表情的臉。他看着太後在宮娥的攙扶下緩步朝外走去,一直往前、往前,走上了長街,走上了那條曾經埋葬了她大兒子的路。
突然,夷空出現在李肆隐身後,先是循着他的目光向外望了一眼,才道:“她心裏舍不得。”
“舍得舍不得,都得舍了。”太後的背影已經消失了,但李肆隐仍舊望着遠方,他的目光掠過層層堆疊的殿頂,最終,落在了最高處的金殿上。
李肆隐的目光讓夷空有些看不懂,他站在一旁,感覺到李肆隐的情緒變化相當複雜,他的眼裏有難過、有悲憫,還有那麽一點夷空無法理解的惋惜。
“我很小的時候就做你爹的護衛了。”回去的車上,夷空這樣對李肆隐說,“我陪着他,比他身邊的小太監還早,你說好笑不好笑,我那時連劍都拿不穩呢。”
車簾被完全卷了起來,露出窗外的景色,李肆隐倚在茶案上往外看,低聲問:“後來呢?”
“後來你娘進宮了,養在太後身邊——那時的太後還是皇後。我們一起長大,我喜歡她,你爹也喜歡她。我和你爹為了她打過一架,你爹贏了,我讓了他。”夷空盤腿坐在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将劍橫在膝上,伸手撫過,寶劍在他的內力下發出嗡鳴,“我這一輩子喜歡的東西、看重的人很少,你爹是一個,你娘也是一個。”
李肆隐回頭看他:“我娘不喜歡你。”
“喜歡……過的罷?”夷空垂眼看着他的劍,嘴角露出了一個有些傷感的笑容,“你爹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和你娘一起出門,被人刺殺。我殺出重圍救他們,劍卻斷了,當時刺客就在我面前,留下了這樣一道疤。”
馬車離開宮禁,駛入城內,窗外變得稍微惹熱鬧了一些。李肆隐放下車簾,傾身而去,一手撐着茶案,一手掀開了夷空頭上的破鬥笠,撫摸他眉心的疤痕。
夷空握住他的手,說:“當年你娘也像這樣摸我的疤,又小心,又怕。”他的手掌寬大、幹燥,上面布滿了厚厚的繭子,磨得李肆隐有些疼。
“隐兒,我的隐兒。”
夷空拉着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掌心變得有些濕潤,李肆隐知道他哭了。
“今晚,應天府的軍隊就要到了。”過了一會兒,夷空的聲音又變得嚴肅起來,他握住李肆隐的另一只手,從懷裏拿出了一個小小的布包,塞進他的手心裏,“待我回來,陪你去城防營。”
手裏的東西很硬,隔着布包傳出絲絲涼意,李肆隐借着車內昏暗的光看了一眼,見布包一角散開,露出了半塊還沾着紅泥的玺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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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慢慢到了定王府,夷空扶着李肆隐下了車,兩人穿過前院,還沒進屋,夷空突然橫劍攔在李肆隐胸前,用眼神示意他後退。
屋裏有人,夷空的神經緊繃着,握劍的手肌肉虬結,如同一張拉滿的弓。
李肆隐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似是想起了什麽,按下了夷空的劍,朝屋內高聲道:“二哥哥要來,怎麽也不與我說。”
門在李肆隐那聲“二哥哥”脫口而出時就開了,樓問桓站在門前,目光在李肆隐和夷空之間逡巡,最終停在李肆隐的臉上:“給你驚喜。”
“是驚吓罷。”夷空抱着劍,陰陽怪氣地說。
樓問桓不置可否,倒是李肆隐笑了一聲,抓住夷空的手,用了握了握:“你去備些酒來。”
夷空得了令,兩步翻上牆,往後廚去了。
李肆隐迎着樓問桓往屋內走,邊走邊說:“好久不見二哥哥。”
樓問桓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近,像尊盡職盡責的門神:“禁軍已在淮南秘密搜捕七日了,無有太子蹤跡。”
“這不正好嗎?”李肆隐走到案邊坐下,撐着下巴看他,“越找不到,不就越坐實了他們一家謀反麽?”
門窗都沒關,屋後的傳林打葉聲随風徐徐而來,李肆隐見樓問桓不說話,伸手指了指自己對面,示意他坐:“應天府和襄陽府的駐軍就快到了吧?”
“應天府的駐軍今晚便到,”樓問桓立在門邊沒動,“襄陽府要待明日。”
見他不肯坐,李肆隐也不強求,只笑着說:“夠了。”
“什麽夠了?”樓問桓皺起眉,稍微拔高了一點聲音,“六郎,你——”
“喂,”話沒說完,院子裏又遠遠傳來夷空的聲音:“好好說話,當心我割你舌頭。”
夷空端着酒來,站在門口遞給樓問桓,又抱着劍要上屋頂,臨走時目光投向屋內,深深地望了李肆隐一眼。
李肆隐只當沒看見,沖着樓問桓笑。
拿了酒,樓問桓才轉身往屋裏進,他關上門,走到案邊坐下,卻沒有坐到李肆隐的對面。
李肆隐有些意外地看向他:“這是做甚?難不成吃完這杯酒,就要與我割席斷義?”
樓問桓難得被他逗笑了,說:“不是。”
李肆隐托着下巴看他,不是很相信。
屋內安靜了一會兒,樓問桓率先打破沉默,往兩個杯子裏倒酒,在一片嘩嘩的水聲中說:“六郎,你知我是全心全意為你的。”
李肆隐點頭:“我知。”然後又說,“我也全心為你。”
這下輪到樓問桓不信了,但他沒有多說,捏着杯子碰了一下李肆隐的杯子,一口飲盡了杯裏的酒:“如今太子已死,你是聖人最疼愛的孩兒,你遲早是要做太子的。”
李肆隐始終笑着,沒有說話,也沒有喝酒,等待着他的未盡之言。
“淮南諸事我會為你走動,你莫要怕。丞相那邊你不要再聯系,我會為你處理好,萬事有我。”樓問桓欲言又止,他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心中似乎壓抑着很多話想說,但又無從下口,只能寄希望于酒意上腦後的沖動,“我……”
他飲下那杯酒,臉上浮現出看起來不大正常的紅暈:“這酒……好烈。”
“是嗎?”李肆隐臉上的笑容擴大了,他捏起酒杯放在鼻尖嗅了兩下,然後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湊到樓問桓耳邊低聲說,“是好烈,比我那晚在太後宮中吃的酒還要烈。”
李肆隐的臉近在咫尺,他身上的香氣和呼出的熱氣一起噴在樓問桓的眉間、鼻梁,他們的氣息糾纏在一起,讓樓問桓想起了那個月明星稀的夜,還有長街深處那個充滿了酒氣的吻。
他捏緊了手裏的酒杯,終于開口說:“六郎,收手罷,那也是你的父親、你的兄長。”
樓問桓看見李肆隐的笑變淡了,他盯着自己的眼睛,笑臉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最終變得面無表情。但很快,李肆隐又重新笑了起來,只是這個笑容裏帶着嘲弄,和剛才不一樣。
李肆隐伸手安撫着樓問桓的後頸,吻了吻他的鼻尖,又舔了舔他還沾着酒水嘴唇。
酒意散發出來,蔓延四肢,樓問桓開始覺得脫力。
他的雙手不聽使喚地顫抖,漸漸捏不住手中的酒杯,雙腿也變得酸麻、無力,冷汗很快浸濕了他的鬓角和後背,樓問桓發出一聲難受的嗚咽,既憤怒又無助地看着面前的李肆隐。
李肆隐仍舊在啄吻他,他吻得很認真,甚至帶上了一點虔誠的意味,他捧着樓問桓的臉,和他抵着額頭,笑着說:“不是。”
樓問桓的大腦變得有些混沌,過了很久,他才想明白李肆隐的那句“不是”究竟是什麽意思。
“你知道嗎?二哥哥。”李肆隐不再滿足于捧着他的臉頰啄吻,他用力抱住樓問桓,似乎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汲取他身上的溫度,“十八年前,先帝死的時候,給先皇後留下了一個遺腹子。”
轟隆!轟隆!
入夜後又開始打雷了,夷空吊在檐上,豎着耳朵聽了一會兒屋內的動靜,然後取下鬥笠,随手挂在身邊的廊柱上。
緊接着,他松手跳了下來,摸了摸自己眉間的傷疤,閃身消失在了黑暗裏。
春夏時節的雷聲很響,猛烈的聲浪一陣蓋過一陣,夷空借着雷聲的遮掩,打馬穿街而過,在被人發現之前從馬背上飛身進了大理寺獄裏。
他幹脆利落地打暈了值守的獄卒,随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然後拿着鑰匙打開了關押東宮衛率的牢門。
“孔衛率,楊衛率。”夷空蒙着臉,用一種所有人都沒有聽過的淮南口音說道,“太子已從淮南返京,快快随我來罷。”
天幕黑下來後,雨總是會變大。山氣氤氲,迷蒙了遠方的官道,唯能聽見鐵蹄铮铮,踏夜而來。
火把在雨中搖曳,清平城十二道城門緊閉,城門衛長官登上城樓,高聲喝問:“來者何人!”
城下的軍隊朝兩邊分開,一人打馬而出,如一柄出鞘的利劍。
“應天府李鶴戎。”他說,“奉聖人之命,率軍勤王。”
黑洞洞的城門上空猝然落下一道驚雷,轟隆——
窗外亮了一瞬,很快又重歸黑暗,李肆隐用手指撥弄了一下樓問桓的手,他手裏的酒杯就啪嗒一聲摔在了地上。
“先帝身體不好,及冠之年也沒有一個孩兒,待到他一朝暴斃而死,先皇後才發現,她懷了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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