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章

第 21 章

屋內的燭光暗暗的,堪堪勾勒出李肆隐的輪廓,樓問桓看着他,覺得他和濟亨帝像又不像。

這其實是很奇怪的,如果仔細去看,會發現他們的眉眼的确并不相像,可其中的陰郁和狠厲又是那樣的如出一轍。

“新帝登基,她幽居深宮,不見客、不露面,只想要保着這個孩子平安長大。可突然有一天,先帝的侍從告訴她,先帝并非久病而死,他是被人毒死的。”

李肆隐坐在案邊,像是一尊冰冷的雕像。

“皇後害怕極了,怕自己也會死,更怕自己的孩兒會死,但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這時,另一個女人也懷孕了。那個女人是貴妃,深受寵愛,殺死先帝的人似乎高興得過了頭,忘記了那深宮之中還有一個像貴妃一樣懷孕的女人。”

“彼時先帝新喪、國事碌碌,無人記得那一對母子,可孩子一天天長大,皇後卻一天天虛弱,直到生産的時候她才知道,原來他們從未被人忘記,想殺他們的人一直都在。幸運的是,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那時貴妃懷孕七月有餘,還沒到生産的時候,但沒關系,想要生孩子,總是有辦法的。”

昏暗的燭光只能照亮李肆隐的一只眼睛,樓問桓看見那只眼睛裏有溫情,那是孩子看母親的眼神,盡管他目所能及之處只有一片虛無的黑暗。

“先皇後也是中毒而死的,中和先帝一樣的毒,在生下那個孩兒之後便撒手人寰。但她的身邊有一個刺客,一直護衛她,那日刺客抱着孩兒潛入貴妃寝殿,殺死了貴妃的兒子。貴妃兒子死的時候,她一直在哭,你說,如果那個孩兒死了,先皇後是不是也會那樣哭?”

李肆隐的聲音無比平靜,眼角卻有淚落下來,他靜靜地坐在原地,望着眼前的黑暗,似乎能在那裏看見素未謀面的父母的臉:“夷空捂死了貴妃、也捂死了她的孩兒,将我放在搖籃裏,搖啊搖,搖啊搖,就這樣,我活下來了,成了貴妃的兒子,被叫作李肆隐。”

說完,他垂下眼睛去看躺在他腿上的樓問桓,問:“現在你知道了這個秘密,還要勸我說這是謀逆,是殺父弑君的死罪嗎?”

樓問桓仰面看着他,覺得眼皮很沉很沉,他沒有力氣,也說不出話來,只能竭力睜開眼睛,希望李肆隐能看見,看見他眼底的悲傷和不舍。

不是。樓問桓想搖頭,想告訴他,但卻說不出話,我來陪你,來助你,是你說我與你同根而生,我們死也是要死在一起的。

“無人能阻止我,若有人膽敢攔在我面前,我決不放過。”

李肆隐似乎受不了他的眼神,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他的手很軟、很香,樓問桓記得那是百濯香的味道。眼皮更沉了,樓問桓覺得睡意濃重、意識模糊,連窗外的雨聲也聽不清了。

最後的最後,樓問桓感覺到自己被輕輕地放在一邊,李肆隐則站了起來,用一種充滿恨意的聲音咬牙切齒地說:“殺親之仇,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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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李肆隐上前開門,見夷空負劍而來,跪在廊下,而他身後的雨幕中,還跪着數不清的黑衣死士。

李肆隐最後回頭往屋內看了一眼,然後翻身上了夷空為他準備的戰馬,奪門而出,一馬當先。

“去城防營。”

夜半,城防營。

暴雨傾盆而下,魯雄身披銀铠、頭戴鋼盔,雙手各持一柄大環刀,立于陣前。全營士兵嚴陣以待,雨水打在铠甲上發出悶悶如雷的轟響,李肆隐策馬而來,高聲喝道:“魯雄何在?!”

嘩嘩的雨聲裏,傳來魯雄渾厚的聲音:“卑職在!”

“孔爽楊彪不知所蹤,東宮衛傾巢而出,樓将軍為救太後護駕身死,太後命我出宮求援,爾等速速随我入宮救駕!”

此言一出,全營禁軍嘩然,魯雄怒喝道:“六大王,此言當真?!”

李肆隐立在馬上,舉起手中的太後玺印,迎着夜風吼道:“太後玺印在此!”

禁軍鐵蹄如雷,踏過營門沖上主街,被關在城外的援軍聽見動靜,當即朝城門衛高聲問道:“城中何事?!”

城門衛也不知發生了何事,正要去問,就聽見守軍中有人高聲喊道:

“東宮衛與禁軍打起來了!”

“太子有令!開城門者,殺無赦!”

“太子反了!”

……

主将聽見城中的叫喊,再無顧忌,舉起手中長劍,朝身旁的傳令兵道:“攻城!”

“聖人!聖人!”老太監跌跌撞撞地沖入殿內,顧不得扶正自己被撞歪了的帽子,驚恐道,“不好了!不好了!”

濟亨帝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一把揪住老太監的衣領,厲聲問道:“你鬼叫什麽!誰不好了!”

老太監跪倒在榻邊,渾身顫抖,哆哆嗦嗦道:“太,太子……東宮,東宮衛與禁軍,打,打起來了!”

“你說甚?!”濟亨帝的臉上終于出現了驚懼交加的表情,他想要站起來,卻雙腿發軟,拖着老太監一起摔在地上,“樓問桓呢?魯雄呢?他們都去了何處?!”

“樓将軍為護衛太後,已……”尖細顫抖的聲音從老太監的喉間發出來,他慌裏慌張地想将濟亨帝扶起來,但用力無果,兩人又一起摔倒在地,“魯将軍正率軍突圍,就快要到宮門外了!”

“突圍?突什麽圍?”濟亨帝失聲怪叫道,“東宮衛就那麽點人,禁軍一人一口唾沫也将他們淹死了!”

老太監伸出手指,顫巍巍地指向東邊城門的方向:“城,城外——”

話還沒說完,東方就傳來轟隆一聲巨響,緊接着,小太監快步跑進來,叫道:“聖人,東門破了!”

“甚?你說甚?!”濟亨帝徹底慌了神,他憤怒地将身旁的老太監推開,手腳并用地爬到另一邊的劍架旁,慌張地去拔天子劍,“誰在東門?!誰!”

小太監被吓得哭了,連連磕頭道:“奴才不知啊!”

下一刻,小太監的哭叫聲停了,濟亨帝僵直在原地,手中抓着拔出了一半的天子劍,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夷空将劍扛在肩上,用腳踢開老太監和小太監的屍體,唉地嘆了一口氣,對地上的濟亨帝說:“你是得意過了頭,竟忘了還有個刺客要來殺你嗎?”

濟亨帝突然想起數月前那張由刺客親手貼在宮門外的、要取他性命的警告。

他如回光返照般爬起來,咬牙拔出天子劍,用雙手握住,直直對着夷空:“你,你将六郎如何了?”

“六郎啊?”夷空淩空挽了個劍花,沖他一笑,“毒死了。”

笑容挂在夷空那張醜陋的臉上,顯得無比怪誕和詭異,他慢慢走近,猶如浴血的修羅:“就像當年你毒死他們一樣。”

“我沒有,”濟亨帝雙手顫抖,直面死亡的恐懼終于剝奪了他最後一絲理智,他毫無章法地揮舞着手中的劍,尖叫道,“我沒有!”

燭火被劍風吹得顫動了一下,殿內靜了下來。地面上的影子裏,夷空将劍緩緩抽出,劍上的血槽帶出血液,被信手甩在地上。

夷空再也懶得聽濟亨帝的廢話,幹脆利落地将他一劍穿了喉。

濟亨帝倒在地上,血從他頸部的傷口裏噴出來,也從鼻孔和嘴裏噴出來,他如一條脫水瀕死的魚般抽搐,血沫咕嘟咕嘟冒個不停,流滿了他的臉。

“騙你的。”夷空蜷起袖子擦劍,看着濟亨帝怨毒的眼睛,笑着說,“我哪舍得殺李肆隐?他可是先帝唯一的孩兒啊。”

濟亨帝猛地睜大了眼睛,喉間發出恐怖的嘶嘶聲,他用力往前爬,想去抓夷空的腳,卻被夷空嫌棄地踢開了手。

“至于你最疼愛的六郎嘛……”夷空收劍入鞘,頭也不回地離開,笑着說,“當然是在出生那日就和你的愛妃一起,被我殺了。”

血流滿了內殿,濟亨帝掙紮着向前爬,不停發出嘶嗬的倒氣聲,又過了一會兒,殿內的倒氣聲停了,濟亨帝倒在燈下,高舉着的手拽倒了身邊的燈奴。

燈奴砸在地上,發出巨響,連一盞亮着的燈也沒有了。

夜色下的清平城中,鼓聲、馬蹄聲、厮殺聲陣陣不絕,刀劍的寒光幾乎照亮漆黑的天穹,數不清的士兵厮殺在一起,戰馬揚起鐵蹄踩踏而過,将道路上的屍體踐踏得面目全非。

李肆隐獨自站在高處望着腳下這座染血的城市,他裹着披風,口中念着阿彌陀佛,手中拿着黑玉念珠,圓潤的玉珠被他一顆一顆撚過,偶爾碰在一起,發出細微的聲音。

夷空像一只靈活的猴般攀着檐角蕩過來,落在他身邊,嘲笑似的評價他的舉動:“佛口蛇心。”

“笑裏藏刀。”李肆隐反唇相譏。

夷空哈哈大笑,将手伸出檐外,接了點兒雨水,搓掉了掌心裏幹涸的血跡。

李肆隐仍舊望着遠方,頭也不回地問他:“痛快了?”

夷空甩掉血水,感嘆道:“這輩子都沒這麽痛快過。”

“那便想辦法讓禁軍撤軍,放東宮衛進去。”李肆隐收了撚珠,緊了緊肩上的披風,“總不能叫旁人以為我殺父弑君罷?”

夷空嘆了口氣,說:“難辦,魯雄不大信我們。”

李肆隐陰沉着臉:“那你便去将他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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