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掉馬

掉馬

寒止站在林蔭下,她不知手臂上的傷口正在迅速潰爛,也不知時璎已經看到了她。

指尖生出的白霜不斷被熱血融化,又不斷新生。

她睜着眼,入目卻只剩一片頹敗的灰白。

真氣沖撞五髒六腑,寒止被撞得眸底通紅,渾身發顫。

而這一切都被時璎盡收眼底。

她與寒止有剎那間的對視,那雙笑盈盈的明眸現下只剩陰郁和空洞,時璎怔愣幾瞬,忽而垂眼,面上笑意薄淡。

寒止,我當真該重新認識你了。

沖出指尖的氣勁轟然撞地,泥面下陷,密林震動。

寒止瀕臨失控。

此般深厚的內勁,足夠時璎突破內力大關了,但有片刻,她的眸光是黯淡的。

寒止當真不是“寒小姐”,她所有的乖巧馴順,也都是僞裝。

時璎握劍的手一緊,扛住了寒止這股氣勁的餘威,可懸吊在劍柄上的碎玉撞出了脆響,她下意識想去抓,但為時已晚。

“誰!?”

寒止幾乎是在瞬息間,就循聲掠到了時璎跟前。

涼涼的香氣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霜凍十月,大雪漫天的冷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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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腕擋開寒止那只血淋淋的手,時璎飛身而起,輕巧地落在枝頭。

寒止随即騰身而上,她形勝虛影,截住了時璎的去路,即使神志不夠清楚,她也将左手背藏在身後。

兩掌悍然相撞,血珠四濺。

時璎本來只用了三成內力,可碰到寒止那一瞬,右手腕骨就被震裂了,她在這一刻,沒有忌憚,沒有驚詫,也沒有憤怒,只是微微一笑。

太久沒人能靠近她,傷到她了。

時璎收換左手,又添了五成力才堪堪與難以控制自己的寒止打平。

兩個人的氣勁不相上下,彼此撼動不了對方,對峙就顯得格外漫長。

寒止只覺掌心抵着一團烈火,她本能地排斥,卻又在殘存的理智耗盡前,費力鎖死了三成力道。

她不知自己為何要這般做。

只是許多年以後,她才驀然發現,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她斬斷了能使出殺招的後路,僅僅是因為,在滿目廢頹中,她恍惚感受到了時璎的存在。

熾熱的氣勁也沒有反壓下來,寒止屈肘一頂,縱身落下。

“我不想殺人。”

這是寒止清醒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時璎沒有接,反倒是将佩劍上的碎玉取下系在腰間,又折下兩根樹枝。

她看出寒止雙目有損,自始至終沒有開口。

将一截樹枝抛給寒止,時璎的攻擊緊随其後,即使手中沒有劍,她的招式仍舊帶着濃厚的劍意。

寒止聽着碎玉的聲響,也出招相迎。

***

“嘶……”

蓮瓷虛虛睜開眼,瞧見遠天飛過一只孤雁,僵直的雙腿慢慢恢複知覺,後頸處的鈍痛也逐漸變得明晰。

她捂着脖頸坐起身,發現自己正躺在下船時的渡口。

撐着矮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蓮瓷只覺天旋地轉,渾身都要散架了,她足下微動,踢到了自己的刀。

餘晖飄在江面上,寸縷金黃不向東。

已經是申時了。

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夜裏的血腥氣,而是火燒濕木的氣味,蓮瓷望向浮生觀那方,只見濃煙沖天。

“壞了!”

她來不及細想自己是被何人暗算,抓起佩刀,就往浮生觀趕。

***

樹枝相碰,同時折碎,時璎錯步向前,寒止避開掌風抓住了她的手臂。

時璎雙腳微沉,一推一拉間化解了寒止的抓力。

兩人始終糾纏在一起,難分勝負。

雙臂相抵,寒止擡腳一瞬,時璎先撤開兩步,她實在沒有力氣硬碰硬了。

丢了神智的人仿佛不知疲倦,招式漸狠,時璎心裏清楚,再耗下去,只會是兩敗俱傷,眼瞧時機已到,她解下腰間的碎玉,朝東側抛去。

寒止上當,循聲跨步向東,她半側身子全都毫無防備地暴|露在時璎眼前。

包括命門。

等她反應過來時,已經遲了,落在腰側的力并不大,也避開了要害,卻疼得她瞬間軟了雙腿。

雖只是踉跄一下,也給了時璎機會,勝負眨眼就分。

時璎長順幾口氣,她擡手揩去額前薄汗,只覺渾身都痛,尤其是被震裂的腕骨,手腕處已然高高腫起。

她只是看了一眼,沒急着處理,她要先幫寒止逼毒。

方才,她也并非是要跟寒止切磋,只是寒止已經中毒,唯有逼她調動出本元,守住命脈要穴,才能避免在催逼毒性時,被自己的真氣反噬。

片刻,時璎聽見一聲低低的嗚咽,很輕,輕得她都以為是幻覺。

将寒止翻過來,時璎又點住她檀中與璇玑二穴。

只見方才還出招淩厲的人徹底軟成了一團,鮮紅的血從她微翕的薄唇間溢出,時璎想幫她擦,卻沒有趁手之物。

寒止的下颌邊、脖頸處、手臂以及裙擺上,全是血跡,她生得肌膚瓷白,現下微蜷起身子,顯得格外單薄。

羸弱,又實在美麗。

時璎最終用了手,還揩得滿手都是。

寒止收了幾成氣勁,她察覺到了。

只是她不明白,為什麽。

時璎不明白的事情還有太多,譬如寒止為什麽會中毒,她又為何恰好撞見,這一切,只怕不是“巧合”二字就可以解釋的。

但她現下唯一能篤定的是——

就算這是個局,寒止,她也要定了。

毒還沒散盡,寒止循着熱源,本能地側過身抱住了時璎。

輕柔的哼聲純粹,時璎也沒有推開她,垂眸盯了好一會,她拂開遮擋寒止耳尖的長發,摩挲着那處細小的紅痣。

直到揉得肌膚染上了緋色,直到寒止輕輕蹭了蹭她的腰腹,她也沒有停下。

方才心下湧起的各種情緒早就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悸動,是時璎從未體會過的悸動。

只是如今的時璎還沉浸在即将突破內力大關的美好願景中,許多年以後,她從那場追逐了十餘載的大夢中醒來,才終于肯承認,留下寒止,并不全是為了實現她自己的野心。

亦或許,她一直都是野心勃勃的人,一直未曾清醒,只是在漫長的歲月更疊中,她最大的野心,變成了留下寒止。

永遠留下。

“時璎……”

時璎一驚,慌忙凝神,寒止輕輕呢喃着,并沒有清醒。

她俯下身,想聽個明白,可就在這時,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闖進了她耳朵裏。

***

“小姐!”

蓮瓷心急如焚,依舊沒有忘記僞裝。

浮生觀早已被燒得不成樣子,她起先确信寒止定能自保,可當她尋了半個時辰,依舊沒尋到人時,就慌了。

寒止不見了,偏巧時璎也不見了。

蓮瓷已經想象到自家少主被殺害的模樣了,再搭上時璎那冷冰冰的眼神,她簡直渾身發毛。

“啊——”

踢到半截樹根,蓮瓷向前栽去,人沒找到,她險些被自己絆死。

趔趄了好幾步,她還沒站直,就瞄見了一小截白衣。

“小姐!”

蓮瓷飛撲過去,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到了寒止跟前,她看着自家少主蒼白的臉,心跳都停了。

寒止的胸膛幾乎沒有起伏。

蓮瓷哆嗦着伸出手,她屏住呼吸,想摸摸寒止還有沒有氣。

寒止忽然睜開眼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在短短幾瞬裏,驚慌警惕全都變成了濃重的擔憂。

“你沒事吧?”

蓮瓷先是被吓了一跳,而後一頭霧水,“我?我沒事啊……小姐!你才有事!”

寒止像是剛從血水裏爬出來。

松開蓮瓷的手腕,寒止只覺得渾身酸痛,“我方才和人動手了,那人好像是時璎。”

蓮瓷遽然擡起頭,四下望了一圈,她并沒瞧見時璎的身影,又拔起瓶塞,将金瘡藥倒在寒止的手臂上。

“她對魔教素來不會手下留情,小姐傷着,她不正好下死手嘛,可小姐身上甚至都沒有別的傷口。”

“我聽不清,也看不見,但那人功夫絕不在我之下,尤其是她的內力……”

寒止斷斷續續地将方才所感講了出來,蓮瓷勒緊傷口,問了一句:“小姐怎麽會到這裏來?”

“來救你。”

将挂在飛刃上的紙和那一小截布掏出來,寒止一起遞到了蓮瓷跟前。

偏頭看了眼自己的衣擺,蓮瓷捂着後頸,懊惱道:“都怪我不當心,讓人偷襲了,少主理當周全自己,何必管我呀。”

寒止忍下疼痛,只說:“我怎麽可能不管你。”

她借着蓮瓷的攙扶站起身,“你有沒有看清偷襲你的人長什麽模樣?”

蓮瓷搖搖頭,扶着寒止朝浮生觀走去。

“這臂傷反反複複,着實蹊跷。”蓮瓷發覺不對。

“這毒逼不幹淨。”

寒止也咂摸出自己是局中人,但現下,她心緒如麻,試圖冷靜,卻靜不下來。

“旁的都無礙,我如今只想知道,同我交手的人,究竟是不是時璎,只要不是她,一切都可以從長計議。”

若這個局,是要向時璎暴露她的身份,那之前的努力,就都功虧一篑了。

一直藏匿在樹上的時璎面無表情。

她遙遙望着走遠的主仆二人,将攥在掌中的碎玉化成了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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