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拉扯
拉扯
時璎搶在寒止之前,返回了浮生觀,因為她想起了那個小道士的眼睛。
只有黑瞳,沒有眼白。
而她自己之所以會去觀後的樹林,也全是因着他的話以及他那一道眼神。
可從始至終,除了毒發不能自控的寒止,她并未瞧見丁點兒魔教中人的影子。
徹底冷靜下來後,時璎懷疑的第一個人,就是那個小道士。
但她很快就在一片焦土之上,發現了他的屍體,不僅僅是他,浮生觀裏所有的道士,都死了。
凝視着眼前的大片灰煙,時璎再次陷入迷茫。
空承此番設計引誘她來,這般大費周章,若是動了必殺的決心,就不會只在庭院裏安插幾個活死人,難道真的只是所謂的戲弄?
倘若從撿到絲絹起,自己就已經落入了別人的局,而空承也只是一枚棋子,這幕後之人是有心要将寒止的身份揭露。
絲絹來自魔教中人,寒止又與寒無恤同姓,她的內力也是寒涼至極,種種證據都指向一個答案。
寒止就是魔教少主。
時璎愈感不安。
她天賦已盡,無法憑自身之力突破瓶頸,只能走旁門左道,但這件事情,她從未說與過別人。
這幕後之人将魔教少主推到她跟前,是“投其所好”,還是歪打正着,另有圖謀?
寒止一直都在隐瞞自己的身份,顯然也是不知情的局中人,她靠近自己,又是想得到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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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璎心亂如麻。
“掌門!”
時璎正想着,人就到了。
她罕見地驚慌了幾瞬,而後極快地用左手抹了一大把黑灰蹭在膝前和腿側,看起來就像是在這片大火中困轉了許久。
“寒小姐。”時璎若無其事地站起身,“我找了你好久。”
寒止容色焦急,“掌門還好嗎?”
時璎看不出眼前人是真心,還是假意,就如同分不清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又是假。
“受了點小傷,無礙。”
寒止也發現了眼前人高腫的手腕,“是誰幹的?”
時璎在與寒止對視的一瞬間,心下生出許多壞意來,她面上平淡一笑,只道:“當然是魔教啊。”
寒止非常敏銳地領會到時璎語氣裏的玩味,後脊頓時麻了。
她剛欲開口,又聽時璎問:“你去哪兒了?”
“在觀裏呆久了,悶得很,索性去後邊樹林裏逛了一圈。”盡管早就想好了說辭,但寒止還是心如擂鼓。
時璎又道:“我也去了。”
寒止下意識避開她的眼神。
太危險了。
“只可惜,我沒瞧見你。”時璎語氣輕松,“浮生觀起火,我就趕了回來,奈何魔教人太多,實在難纏,還好你身邊有人陪着,這臂傷不打緊吧。”
時璎的态度和她的話讓寒止暗暗松了一口氣,“沒事。”
浮生觀徹底被燒毀了,時璎試探道:“道觀燒成這樣,只怕寒小姐要空手而歸了。”
現下是提拜師之事最好的時機。
時璎已經盤算好了,只要寒止提了,她就答應,不論寒止有什麽目的,她都要先把人留下。
寒止卻沒提,只說:“事已如此,便不強求了。”
* * *
斜陽橘紅,寒止守着火堆,正慢慢悠悠地撥弄着烤魚。
時璎抱着劍,靠在樹蔭下閉目養神,從江面上吹來的風一陣比一陣冷,直往骨子裏滲,她恍然想起寒止的手。
又涼又軟,攥在手裏,像是握了塊剛從寒冰裏鑿出來的滑玉。
輕撩起眼皮,時璎打量着跪坐在火堆前的寒止。
她肩平背直,即使對面沒有人,也依舊端着身子,舉止優雅,同尋常出身貴門的小姐并無兩樣,只是少了幾分矜嬌做作,整個人泡在金黃的餘晖裏,娴靜而溫和。
她五官生得秾麗精致,矜貴相不蠱惑人,她那點誘|惑都融在眼尾,吊在眉梢,亦或是藏在那些漂亮話裏,只要她不想,你便瞧不見。
清清冷冷,淡而疏遠。
若是她想,便就不動聲色地将人抓牢了,再想跑,也跑不出她的掌心,于是幹脆繳械投降,心甘情願地化在她那一雙水霧迷蒙的眼睛裏。
薄薄的暖光敷在肌膚上,襯得人溫潤柔軟,寒止忽然掩唇輕咳了幾聲,她瘦削的肩背微微顫動,脆弱便在此刻成了她最大的底色。
但也僅此一刻。
待咳勁兒緩過,寒止又挺直了腰背。
這不像是被戒尺打出來的死板規矩,更像是一股與生俱來,融進她骨血裏的清傲自持。
時璎攥了攥左手,其中仿佛還殘留着獨屬寒止的血氣。
她的淩厲和羸弱,時璎在朝夕之間,體會得真真切切。
美麗而又危險,脆弱卻又堅韌。
實在有趣。
寒止能察覺到,時璎在瞧她。
其實那道視線并不灼熱,也沒帶着審視,平靜得很,可她自己心虛,就覺得如芒在背。
寒止無數次回想同她交手的人,那一道同她不相上下的內力,悍然霸道,純烈滾燙,時璎的真氣亦是如此。
可寒止不敢肯定。
因為她的理智并沒有存續太久,那一道清脆的響聲,她記得像是玉石之類的小東西相互碰撞所致,可她掃過時璎一身,也未發現丁點兒可疑之物。
或許,那個人真的不是時璎……
“好香啊。”
寒止陡然回神,時璎已到了她跟前。
“掌門。”
她面不改色地取下個頭最大的魚,“快嘗嘗。”
時璎沒有禮讓,徑直接過魚,似是對寒止毫無防備。
跨坐在樹杈上的蓮瓷才沒個好臉色。
從前,寒止總是将最大的魚讓給她。
她居高臨下,睨着正在吃魚的時璎。
卡死你!
魚皮被烤得焦脆,雪白的肉卻鮮嫩多汁,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時璎誇了寒止兩句,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總覺得,自從拿上了這條魚,四周就陰森森的。
“蓮瓷。”
寒止擡頭就見某人翻了一半的白眼,她哭笑不得,“下來吃魚。”
蓮瓷一躍而下,她心裏不舒坦,但她不任性,擱在平時,魚的個頭都大,寒止把最大的讓給她,她能認,現如今,剩下的那條太小了。
“小姐。”蓮瓷徑直取下最小的那條,張口就咬,不給寒止任何機會,“我沒什麽胃口。”
寒止明白她的心意,對她的笑是發自內心的。
暮色四合,遠山和江浪都在餘晖裏失了真色,薄霧蒙住渡口,明早才能有船。
時璎擦淨手,“寒小姐明日就要回家了?”
寒止抿掉最後一口魚肉,揩淨唇上的油珠才接話,“是。”
她将吃得幹幹淨淨的魚骨放進火堆裏,又撥了一叢灰将它蓋上。
時璎抓起一根幹柴,漫不經心地說:“不是要去折松派求藥嗎?”
“掌門不肯垂憐,不願疼我呀,我想去,也是上山無門。”
寒止話裏帶着笑音。
時璎把玩幹柴的手稍僵。
“我說笑的。”寒止話鋒猝然一轉。
“我雖不是江湖中人,卻也聽得折松派的美名,若是如我這般的人都進了門,那日後阿貓阿狗,也都能進了,豈不壞了規矩?”
時璎轉幹柴的手徹底停了,她擡起眼,“折松派确有法子能治你的寒症。”
喀嚓——
幹柴斷成兩截,同樣的聲音,勾起了夜裏的記憶。
寒止稍傾半身,“那夜,我當真什麽都沒瞧見,更不會将掌門咳血的事情抖落出去。”
“我信。”時璎輕輕斂眸,“我怎麽會懷疑你呢?”
可她的眼神分明飽含殺意。
“掌門這般看着我,是何意?”
寒止也看出她動了殺心,以為她真的很在意那夜反噬咳血的事情。
“我說的是真的。”時璎故意展露殺意,此刻又答非所問。
寒止能感覺她有些急切,急切地想要留下自己,甚至是要抓在掌心裏,才肯作罷。
可她卻裝起傻來,明知故問,“真的什麽?”
時璎頃然幹笑兩聲。
寒止實在難測,若她鐵了心要走,總不能将她捆起來,打條鏈子鎖在身邊吧,就是想鎖,只怕也要廢上好一番功夫。
被震烈的腕骨又在隐隐作痛。
“真能治你的病。”
時璎雙手撐在身側,試圖放松緊繃的身體。
寒止面上漾着笑,眼裏蕩開波兒,“掌門肯收我啊?”
她不等時璎答,又将剛給的希望掐滅了,“掌門肯收,我還不敢認呢。”
“嗯?”
時璎快瘋了。
“這天下想做掌門徒弟的人可太多了,我沒有真才實學,是德不配位,只怕前腳拜進師門,後腳,師門就不幸了。”
寒止微笑。
“我不怕啊。”
時璎也不等寒止答,“罷了,若是寒小姐不願意,那我也不強求,只是折松派的秘法确實不能傳給外人,這一路,寒小姐多次出手相助,萬千恩情到底是報不了了。”
兩人來回拉扯,蓮瓷聽得頭皮發麻。
“原來掌門是怕欠人情啊。”
寒止感慨似的輕嘆。
“你以為呢?”時璎面色如常。
“我可沒多想。”寒止十分坦然地盯着她。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時璎也盯着她,“我總不能欠着你呀。”
“求之不得。”
時機已到,寒止直起身就要行禮。
“師尊在上……”
“欸!”時璎霍然擡住她的手,“不必。”
“我當不起你這一拜,你身子不好,我能教你的太少了,人前逢場作戲,你喚一聲師尊就罷了,人後,我不占你便宜,待你病治好了,是去是留,随你便。”
魔教少主,她可收不起。
寒止揣起手,“這不拜,日後我可想跑就跑了。”
正派掌門,她也不想拜。
“你跑不掉的。”時璎笑說。
寒止,你再也跑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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