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同床

同床

西南煙瘴之地,最是詭秘奇險,折松派以千裏群山為基,下有四閣,分掌劍、氣、藥、術,四閣各有所長,獨抱地勢,又交相呼應。

“師尊,我們為何非要摸黑上山?”寒止隐隐覺得,時璎似乎在躲什麽人。

“門中事務多,不想在路上耽擱……”

“你還知道自己是掌門啊。”

時璎想糊弄寒止,可謊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道蒼渾嚴肅的男聲打斷。

山道頂上,老人負手而立,滿頭白發只用一根素簪高绾,容神不怒自威。

“師伯。”時璎心下微沉,抱劍行禮。

戒真不受她的禮,就讓她擡手彎着。

“既日日躲着我,還行禮作甚。”他臉色鐵青。

“晚輩不敢。”

時璎裹纏在右手上的白布露出半截,戒真掃了一眼,板着臉說:“免禮。”

他一手執于腰腹,一手背于身後,衣衫素淨,上下沒有一絲褶皺,光是瞧見,便覺得死氣僵板。

活像個老頑固。

戒真行至寒止跟前,“你是時璎新收的徒弟?”

他對時璎毫不客氣,對寒止雖也不是和顏悅色,但沒有過分的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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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止輕掀裙擺,規規矩矩地跪下身,“師祖伯在上,請受小輩寒止一拜。”

戒真臉色稍有和緩,“起來吧,我和你師父還有些話要講。”

“是,小輩先告辭了。”

寒止沖着戒真乖巧一笑,笑得他有火都冒不出,只得颔首相應。

蓮瓷一言不發,追上了寒止的腳步。

直到兩人走遠,戒真才厲聲道:“跟我去小祠堂。”

“是。”

寒止走後,時璎就變得寡言,甚至不怎麽開口,只是她自己沒察覺。

* * *

小祠堂後院。

“跪下。”

戒真手裏攥着一把戒尺。

時璎面不改色,單膝跪下,将劍擱在手邊,這才彎下另一條腿,她舉起雙手,一言不發。

“時璎,你不是黃口小兒,懵懂稚子!你對你自己的身子,可曾有那麽一絲一毫的愛惜!啊?”

戒真氣極,連連抽打。

戒尺落在掌心,疼得時璎雙手發顫,她默默捱着,從手心發燙,再到紅腫發麻,她都一聲不吭。

“從前,我覺得你年紀尚小,還不懂事,如今呢?你就這麽作踐自己!”

戒真掏出一瓶藥,毫不留情地扔到時璎身上。

這是折松派的禁藥。

幾十年前,氣宗弟子為求短時間內精進,常服用這種藥,雖效果顯著,可贻害無窮,輕則走火,修為毀于一旦,重則暴斃,不得好死。

時璎近來頻頻遭到真氣反噬,就已經嘗到了惡果。

“晚輩知錯。”

戒真忍無可忍,震怒道:“你給我閉嘴!”

他手中戒尺不停,打得時璎掌根皮開肉綻,一雙手抖得不成樣子。

“急于求成是習武之人的大忌!你以為靠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就能踏上萬宗巅峰?簡直是癡心妄想!”

戒真氣得眩暈,他用戒尺指着時璎,“你老實說,這藥你吃了多久?”

“十日。”

時璎眼底通紅,“師伯,我不能輸。”

戒真手一僵。

“一月前,落仙門向我派送了戰帖,那時我急火攻心,內裏大損,若是不吃這藥,只怕難以應付。”

時璎斷斷續續地說:“師伯,我不能丢了折松派的臉。”

服用禁藥這件事,她打心底裏不認為自己錯了。

“好!好啊!”

戒真被三言兩語嗆得後仰,怒火滾燒,他換了只手,抄起戒尺就抽。

一時血肉橫飛。

“是為了折松派的臉面,還是為了你自己的臉面!”

手心早就麻木了,時璎聞言,只道:“師伯就權當晚輩是為了自己吧。”

她深吸一口氣,“要我輸,不如殺了我。”

“你!”

時璎垂下眼,決然不語。

戒真看着她鮮血淋漓的手掌,心中大痛。

打在時璎身上,全都痛在他心裏,他不明白,自幼看着長大的孩子,怎會這般糟踐自己的身子。

适才直沖天靈蓋的火氣消下不少,随之湧上心頭的,便是濃重的無力感和恐懼,戒真見過太多誤入歧途,嘗盡苦楚的人,時璎絕不能步了他們的後塵。

他将戒尺狠狠摔在地上,轉眼盯着小祠堂裏的昏光,良久才澀聲說:“執于成敗之人必敗。”

戒真說完,忽然咳嗽起來,一直沉默的時璎站起身,穩穩攙住了他。

“日後不許再碰這些藥。”

戒真欲要把脈。

“是。”時璎暗暗掩飾脈象。

戒真收了手,心下擔憂散了些,好在,禁藥荼毒不深。

他把傷藥遞給時璎,只留下一句話,便大步離開。

“美玉也好,朽木也罷,貴在自知,人外有人,得認命。”

時璎沒有回應,也沒有上藥,半晌,她拔劍出鞘。

淩厲的寒光撕破昏夜,裹挾着劍氣撞響金鼓,震得滿院青竹狂顫,血珠順着劍柄淌下來,一滴一滴地砸在石板上。

朽木就要認命?

憑什麽?

***

夜半人定,時璎才提劍回房,她剛走到院門口,便聽見裏屋有動靜,待她走近些,周圍便一瞬安靜了。

推門而入,時璎一眼就發現,垂帷後,床榻上,有一個人。

“師尊,我等你許久了。”

時璎反手閉上門,“不是說,人後不必再喚我師尊嘛。”

寒止輕笑,“反正現下就你我二人,我叫什麽不行?”

時璎将劍擱下,“随你吧。”

屋子裏突然多出一個人來,她一時覺得不習慣,抓起衣裳就去了浴房,路過書架時,她瞟了一眼。

沒有翻找的痕跡。

待她收拾好再返回時,寒止依舊沒有走。

時璎走到榻邊,“怎還不走?”

寒止右手支着頭,絲質寬袖滑落,露出了半截白皙的小臂,她側卧在榻上,左腕搭着臀,周身都散着淡淡的懶意。

“累了。”寒止停頓少頃又說:“我洗幹淨了的。”

“我沒嫌你髒。”

“既然如此。”寒止看了眼她掌中的傷,“床都暖好了,掌門——”

“上來吧。”

挨了打,人正脆弱着,需要人陪,是個靠近的好時機。

時璎卻說:“分榻,我睡不着。”

寒止在暖黃燭光裏撐起半身,提起裙擺,跪行到榻邊,她眸中笑意潋滟,微擡下巴道:“行,我去找蓮瓷睡。”

時璎眼神當即沉下去,她擡手揮滅了所有燭燈,又抓住了欲要穿鞋的寒止。

“她累了,你還是別去打擾了。”

四下驟然被夜色籠罩,靜夜裏,兩人靠得近,只是誰也看不清誰的臉。

“時璎,你方才還說睡不着的,怎一聽我要去找別人,就變了卦?”

眼睛看不清,嗅覺就靈敏起來,涼涼的香氣讓人越聞越覺得安心。

時璎笑了。

她松開寒止,繼而将自己的衣裳脫了,“你安分點,我就能睡着。”

“安分?這兩個字,我從前可沒聽過。”

寒止鑽進被窩裏,時璎也随後躺下。

剛碰到床褥,時璎便覺得眼皮有千斤重,她轉身背着寒止,“那你就胡鬧吧。”

腰肢霍然被人圈住,時璎來不及回頭,寒止就貼上了她的脊背。

雖然隔着兩床被褥,但她依舊能清晰地體會到寒止的存在。

“做什麽?”

寒止收緊了手,将人箍在身前,順着她的話說:“我胡鬧啊。”

從未被人擁抱過,時璎身子僵直,“你倒是挺熟練。”

她将“熟練”兩個字,咬得重,彼時偷聽牆角,她可是什麽都聽見了。

寒止笑說:“我會的還有很多。”

“倒看不出寒小姐還是個風月老手。”

時璎漸漸放松了。

“是啊,師尊要當心了。”

“該當心的是你。”

繃緊的身子剛松下,倦意又再次襲來,時璎阖上眼,沒有拒絕寒止的親近。

渾話不能多說,寒止很會把握尺度,她收斂了笑,認認真真地說:“手疼就喊我,我睡覺淺,能聽見。”

她話音很溫柔。

“時璎,別一個人忍着。”

過了好一會兒,時璎才緩緩地“嗯”了一聲,她在無人得見的昏黑中,紅了眼眶。

這一次,她又被拿捏住了。

待懷中人的呼吸愈漸平穩,寒止才慢慢擡起眼,心下暗松了口氣。

她半個時辰前潛入時璎的屋子,是想尋找記載治手秘術的典籍,奈何時璎走路輕,氣息也輕,待她察覺到時璎時,複原完翻找過的書架,已然來不及離開。

其實,寒止不清楚這治手的秘術是不是有文字記載,若有,偷了方子就跑,是最簡單的,若是沒有,就只能依靠時璎了。

可時璎多疑,既本着治療寒症而來,就不能馬上提左手殘損一事,否則她定然多心,想要治手,就得先取得她的信任,屆時再提,便是水到渠成。

不論如何,拜入門下,也算是成功了一半,可寒止盯着時璎的背影,心中沒有絲毫快意。

所有的謀算都抵不過本能的驅使。

不論寒止如何麻痹自己,都無法掩蓋的事實是——

靠近時璎,她不反感,甚至覺得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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