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成全
成全
窗外落霞滿天,餘晖照進屋裏,為“糖豆山”鍍上了一層溫暖的薄光。
寒止怔愣片刻,方才走進去,身後傳來了時璎匆匆跑近的腳步聲。
“寒止!”
她閉上房門的動作很快,好似生怕寒止會離開。
“我不知你喜歡吃哪一種,就都買了些。”
時璎沒有靠近,只是遠遠站在門口,“你嘗嘗哪種好吃,我再去買。”
四目相接,寒止的心一瞬沸騰起來。
時璎當真把糖豆鋪子裏的每一種糖都買了,寒止一袋一袋地看,熱意慢慢彌染了眼眶。
她在時璎小心翼翼的讨好中,感受到了歉疚,但更多的是無法掩飾的在意。
時璎在意她。
“寒止,昨夜是我心情不好,我沒控制住自己,不該對你甩臉色的。”
時璎試探着,輕輕握住了寒止的手,“是我做錯了。”
“嗯。”寒止只低低應了一聲,也沒轉頭。
時璎頓了頓,從背後抱住了她,埋在她脖頸邊說:“我下次不會再這樣了。”
“我沒有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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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止被她弄得有些癢。
“你松開我。”
“我松手,你就要走了。”時璎貼得更緊了,“原諒我好嗎?”
她在昨夜的噩夢中掙紮,混沌間,周遭都是寒止的身影。
若即若離,看得見,卻抓不住。
前所未有的不安吓醒了時璎,當發覺寒止正躺在身邊時,失而複得的巨大喜悅讓她沒法再麻痹自己。
她怕的不是無法突破內力大關,她怕的是失去寒止這個人。
時璎沒有再欺騙自己。
她就是動心了。
“我真的不生氣了。”
寒止心下始終是介意的,只是她不想多計較,更無法剖開自己與時璎坦誠相待。
她害怕被在意的人厭惡,害怕被抛棄,所以一旦察覺到對方的不喜,她就會先一步把人推開,或是自己逃走。
是她自己有心病,大錯不在時璎。
這些時日的相互試探、挑釁與碰觸,悄無聲息地将兩人拴綁起來,并在心尖打上了死結,越想逃避,越掙紮,就勒得越緊。
寒止在片刻的靜默中不禁想,既然互相在意,那往後的關系又該如何發展呢?
“真的沒事了。”
時璎總算稍稍放下心來,卻依舊不願松開寒止。
“掌門。”寒止一邊點燈,一邊說:“你好黏人啊。”
她聲音很輕,半帶着調笑的意味。
“只黏你。”
時璎将下巴擱在寒止肩上,碾來碾去。
寒止甩滅香燭,似笑非笑道:“只黏我?掌門今日,似乎和尤珀走得很近嘛,整整五個時辰呢,都在一塊兒。”
後背吹過一陣陰恻恻的風,時璎立刻道:“我跟她不熟。”
“她曾經在我師伯門下借修過一段時日,她一門心思想要隐退,怕這幾日遭人暗算,才求我保護,看在師伯的面上,我也不好回絕。”
時璎撒了謊,隐瞞了與尤珀的交易。
話說出了口,時璎才後悔,她下意識的選擇仍舊是欺騙。
既然喜歡,就應該坦誠相待,時璎的确生出了坦白的念頭,可她不知寒止的心意如何,倘若這人并沒有動心呢?
時璎對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并沒有自信。
她是個慣于權衡的壞胚,陰暗的想法總是會不時冒出頭。
還不能坦白,先将小箜篌拿到手再說,他日用與不用,走一步看一步吧,畢竟,突破內力大關比起情愛,更現實,若兩人有緣無分,那就利用她,把她當作墊腳石,時璎,別太當真了……
雖及時克制住了陰暗的想法,但時璎也放棄了要立刻坦白的念頭。
寒止沒有真想問出一二。
“所以,掌門還是同我更親近些?”
她的話半真半假。
時璎将她翻過來,兩人面對面,“你是自己人。”
寒止粲然一笑,但這話,她不信。
相互欺騙的關系,當真長久嗎?
***
翌日正午。
“少主。”
姹蕪腰腹間纏着十指寬的白布,她掀開厚被,欲要下床行禮。
寒止将食盒一擱,擡手制止了她,“不必。”
“多謝少主幫我運氣療傷。”
姹蕪雖未下榻,但也坐得恭正,她對寒止還是多有畏忌。
血潭試煉,一年有上百人挑戰少主,整整五年,寒止一次未輸。
“是蓮瓷幫的你。”寒止指了指已經朝食盒伸出“魔爪”的蓮瓷。
“舉手之勞,不用謝。”
蓮瓷滿眼都是瓷盤中的醬燒板鴨。
姹蕪微微一笑,還是謝了。
寒止将清粥端給她,“少食葷腥,好得快些。”
清粥味淡,姹蕪心有牽挂,只簡單喝了兩匙,就放下了。
“少主有什麽想問的?”姹蕪知她救自己是有所圖謀,索性開門見山。
寒止也不遮掩,“你遠在九凼山,又是如何知道魔教要殺尤珀的?”
“我在摘月峰有眼線,他傳信與我時,只言是聽到了風聲,并不敢确定,我擔心小珀,哪怕是假消息,我也不能坐視不理。”
蓮瓷啃鴨腿的動作一頓。
姹蕪将自己有眼線一事告訴了寒止,就是篤定了不會再回赤陰宗。
她也回不去了。
寒止又問:“你可知,風聲傳出前,寒無恤都去了什麽地方?”
姹蕪想了想,“他去過血潭,但當時無人下挑戰書,故而我的眼線才在信中有所提及,至于別處,我就不清楚了。”
蓮瓷拭掉唇角的醬汁,“血潭裏面沒有看守,一道鐵門隔陰陽,倘若他真與人在血潭內商議此事,那走漏風聲的人,只能是當時在場的人,他們之中有內鬼。”
寒止薄唇微抿,遲鈍地點了點頭。
她坐相端正,單薄的脊背挺得筆直,人清清瘦瘦的,貴而不矜,只是姹蕪總覺得,她身上有一種淺淡的厭世之感。
她就像是曠世難求的琉璃白瓷,雖為稀美之物,卻久藏暗室,不得欣愛,偶有凡夫俗子施眼,她又不願委下做樽罍,供人嬉笑飲樂,經年累月,便蒙上了沉灰,對人世已然少有期待。
或說是,不敢再有期待。
落在頰上的目光漸漸變得灼熱,寒止轉過眼,“你在想她。”
姹蕪坦然一笑,“小珀和少主不一樣,從不會坐得這般規矩。”
提到尤珀時,她眼裏閃動着綿長的柔光。
她的喜愛溢于言表。
寒止想起昨日她那毫不猶豫地一跪,心下微動。
值得嗎?
“既這般喜歡,為何不去找她?”
姹蕪垂下眼眸,扯了扯唇角。
“她不想見我。”
寒止一時接不上話,只聽姹蕪接着說。
“我與她相識,已有十餘年了,初見時,我還未入魔教,她還在折松派借學。我誤将年少情動當作了摯友蜜意,她曾問我,要不要一起浪跡天涯,我一心想将師父鍛刀之藝傳承下去,回絕了她,更沒能品悟出她當時的言外之意。”
姹蕪面上笑意淡薄,好似自嘲。
“後知後覺,再想追補,就為時已晚了。她回了南都,我們就斷了音信,而後,我尋到了能繼承師門衣缽的孩子,于是便到南都城來找她,可是她不肯見我。”
蓮瓷手中的鴨肉涼透了,黏稠的醬汁在瓷盤中凍結成塊,周圍敷着一層白膩膩的豬油。
她聽着姹蕪慢慢講,心裏悶得發慌。
“我不知她受了萬蟲啃噬之罪,她不知我身陷囹圄,命不由己,再見面,物是人非。她恨我懦弱,誤以為我不敢愛女人,只知偏安一隅,茍且一生,我怨她不懂我所背負的責任,師門脈藝,又豈能斷在我手裏?我們大吵了一架。後來,發生了許多事,總之,又是三年不見。”
腰腹間的傷隐隐作痛,姹蕪坐不住了,她撐靠着軟枕,輕嘆了口氣。
“我日日夜夜都在後悔,倘若當年動情之時,我就有所察覺,也許就不會與她錯過這麽多年了,至少我當時就能給她一個确切的承諾,能親口告訴她,我愛她。”
寒止心跳突急,她陡然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時璎。
情動時,不曾察覺,已然這般遺憾,那若是動情之人,相互欺瞞,不敢承認呢?
“少主。”姹蕪微微撐起身子,“我自知此番再難逃一死,若您要代教主清理門戶,也請大典結束之後,再動手吧,讓我親眼看着她逃離這樊籠,我很久沒見過她笑了。”
姹蕪眸子裏的愛意熾熱,寒止看愣了,她霍然察覺到自己的失态之舉,輕眨了兩下眼。
而坐在一旁的蓮瓷将寒止的羨慕之色盡收眼底。
“赤陰宗與我無關,我只是我,不是魔教少主,若有旁人在,亦不要提及我的身份。”
姹蕪不多問,只點了點頭。
寒止默然片刻,“若是可以,你同尤珀一起走吧。”
“魔教很快就能查出截人的是我,我可以亡命天涯,但是不能拖上小珀。”
“不會的。”
寒止安撫她,“赤陰宗雖還不是我當家,但保全一個人的本事,我還是有的,你放心走吧。”
不要再和她錯過了。
姹蕪驚疑,“少主為何要幫我?”
寒止微微一笑,并沒有回答。
姹蕪不追問,只道謝,但蓮瓷太了解寒止了。
為何要成全她們倆?
因為從沒被愛過的人,深知愛來之不易,寒止願意成全別人,可誰來成全她呢?
蓮瓷無聲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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