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生辰
生辰
寒止小憩了半個時辰,就被艙外的嬉鬧聲吵醒了,她再無睡意,索性起身打坐。
她沉默地凝視着窗棂,須臾,在陽光裏阖上了眼。
周遭逐漸變得安靜,真氣順着經脈緩緩游走,寒止仔細感受着自己的身體。
從足尖到腰臀,從背頸到頭頂,再從肩膀到指尖。
氣勁流過雙手,寒止左側身子微僵。
左手仍舊沒有感覺。
寒止收了內勁,默然坐在榻上,艙外傳來了幾聲清脆的鳥鳴,她恍然想起了數月前。
那一日,她發現了治手的秘術。
也是那一日,她生出了要去折松派的想法。
這或許就是一切的開端。
溽暑蒸人時,藏書閣泡在一團腐屍氣中,寒止推開濕朽的閣門,潮氣裹着灰塵撲了她一臉。
幾本穿線醫書被壓在木架最上層,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裏斜壘着幾卷竹冊。
其中一本就記錄着治手的秘術,模糊的記載直指折松派。
寒止拿書卷時,蹭到了兜着黑灰的蛛網……
記憶霍然停頓,她猛地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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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止記得,那個月她去過藏書閣好幾次,幾乎将閣內的書翻了個遍,怎麽還會有這樣一個積滿塵灰的角落?
那日種種就像是一場匆匆掠過的美夢,寒止沉浸在莫大的驚喜中,滿心都是治手有望,她壓根沒有察覺出異樣。
如今陡然生疑,她不停地試圖去回想,可記憶已經開始變得模糊,寒止沒法确定,究竟是她自己本就遺漏了那個角落,還是——
蛛網是有人刻意布置的,書卷也是有人故意放上去的。
寒止緩緩轉了轉眼,視線沿着地板上的陽光看向木櫥,時璎沒将長劍帶走。
時璎……時璎……
她默念着時璎的名字,眼前閃過了驚雲鎮、浮生觀、南都蠱門以及柳雲鎮。
寒止将這些時日放慢了,一寸一寸地捋着。
從寒無恤拎着蛇骨鞭起,腰背上的鞭傷阻礙了她的閃躲,被抓傷的手臂正淋淋淌着烏黑的血。
在血潭中的毒,卻偏偏是在浮生觀發作,又恰好有人與自己交手。
怎會如此湊巧?這人究竟是誰?
寒止微微皺眉。
她不止一次地猜測過,那人就是時璎。
後來,時璎的手掌被打得血肉模糊,但比她的掌心更嚴重的,是她的手腕。
寒止記得很清楚。
那高腫起的手腕烏青發紫,八成是傷到了筋骨。
時璎也是在浮生觀受的傷。
實在太巧了。
寒止呼吸一滞,回過神來,才發覺髒腑間全是又野又涼的氣勁。
彙聚在丹田中的真氣趁主人心神不穩,便又迅速溢出一股,徑直沖向指尖。
寒止久久凝視着指腹上的白霜。
以自己的修為,倘若中毒失控,真氣難抑,傷到時璎,也不無可能。
暖陽偏斜,窗口朝東,艙內迅速暗下來,寒止仍舊坐在榻上,她翻來覆去地想,終于發現了問題。
先是南都蠱門,再是夜行遇刺,柳雲鎮離摘月峰有千裏遠,怎麽還是有魔教中人?
怎麽她走到哪兒,魔教就跟到哪兒呢?
“少主,我記得很清楚,那夜領頭的就是十堂的堂主,這孟府有什麽寶貝,值得他親自來取?”
蓮瓷早已将所見所聞告訴了寒止。
十堂?
寒止腦海中浮現出了赤陰宗十六分堂的各個堂主。
她微斂起眸子,面上流露出鮮有的厭惡。
能指使這群狗東西的,也只有寒無恤了。
前要殺尤珀,後又闖進孟武的宅院,他究竟想做什麽?
寒止煩躁地搓着指尖的薄霜,她逼自己去揣摩,她迫切地想要解決這些疑問。
不安簡直要把人逼瘋了。
右手五指已然被搓得泛紅發燙,寒止還是沒停下來,她在摩擦間瞥見了自己的左手。
她死死盯着這只蒼白的殘手,試圖控制它。
寒止繃緊了全身,似乎每一塊肌肉都在用力,她渾身都在顫抖。
“吱”的一聲響,驚得寒止洩了力,她側身掀起被子,一把蓋住了自己的左手。
時璎小心翼翼地推開艙門,看向榻上的人。
“醒了?”
寒止來不及将陰郁、恐慌,甚至是自己的殘損藏起來,只是僵硬着不說話。
“寒止。”
時璎見她反常,輕喚了一聲,匆匆走到床榻邊,“可是夢魇了?”
寒止右手輕輕抖着,她循聲擡起臉,仰頭去看時璎。
“我害怕。”
坐在榻上的人穿得單薄,時璎沒有亂瞧,只同時捏了捏寒止的兩側臉,“別怕,我守着你呢。”
她說這話時,人背光立着,身高腿長更顯得極具壓迫感,只是黑沉沉的眸子裏此刻盛滿了柔光。
寒止被稍稍安撫下來,她直起半身朝前跪行到榻沿。
“你摸摸我。”
溜進掌心的手指帶着涼意,時璎握住了寒止肆意作亂的手,她俯下身,“閉眼。”
寒止乖乖閉上了眼,她能感受到時璎湊近了。
好近。
寒止蜷長的羽睫顫了顫,面上逐漸有了血色,時璎喜歡她這副乖巧的模樣。
她只會對自己這樣。
時璎只是靠近寒止就覺得很滿足了。
“張嘴。”
寒止微微啓開唇,時璎将一顆糖豆喂給了她。
“甜嗎?”
時璎暗啞的嗓音是她被誘惑的證據,但是她忍住了,沒有亂動。
寒止吃着糖,睜眼盯着時璎,也不答話。
“嗯?”時璎見她眉梢眼角放松,就知這人心情是好的。
“你當真不行。”寒止笑她。
時璎也不惱。
“我是個重欲的人,我這些年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算是無所不用其極,情|欲也一樣,我起初就是喜歡你的容貌,我想得到你的身體,可是如今不一樣了。”
時璎又從兜裏掏出一把糖豆來。
她攤開手掌,将糖豆遞到寒止跟前,也是把自己的心意遞到她跟前。
“如何不一樣?”寒止抓了一顆紅色的喂給時璎。
醇甜在舌間綻開,時璎蹲下身,仰望着寒止。
“你對我來說,太珍貴了,我不能,也舍不得太随便。”更何況,我還沒有完完全全地向你坦白。
時璎沒有說後半句。
她是個厭惡仰視的人,如今卻心甘情願地放低了姿态。
寒止捧起她的臉,與她對視。
寒止不需要她退讓,不需要她讨好,也不允許她向任何人低頭。
包括自己。
“我知道了,但是——”
寒止貼上她的唇。
“如果是你,随時可以。”
時璎心跳驟停,她恨不能永遠停在這一刻。
兩人黏了一會兒,艙裏的炭火徹底熄了。
時璎抓來厚氅把寒止裹住,又圈住她的腳踝,幫她穿鞋,“今日是除夕,蓮瓷她們在忙活呢,我帶你去瞧瞧。”
寒止喉間滑動,到底沒提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
“好手藝啊。”
從第一道菜上桌起,葉棠的誇獎就沒停過,蓮瓷撕下一截鴨腿塞到她嘴裏,“別念了,快吃吧。”
葉棠隔着鍋子的熱氣,瞧見了蓮瓷唇角挂的笑。
她不是沒嘗過香酥鴨,只是今日的,皮脆肉嫩,格外好吃。
酒過三巡,四人也聊得熱絡。
“這麽說來,你是殺了四皇子的心腹,得罪了他,才被通緝的?”
蓮瓷一邊問,一邊拿起湯匙,想給寒止盛雞湯。
時璎在這時伸出了手。
葉棠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她掃過眼前三人,才說:“算不上通緝,是老四想殺我而已,他們那夥人背地裏沒少做腌臜勾當,皇帝遲遲不立儲,看樣子是想在龍椅上坐到死,屆時能登上皇位的,莫過老三與老四。”
“所以你在給三皇子交投名狀。”
寒止接了話,葉棠坦然點頭。
“豈不是太冒險了,倘若他日,登基的是四皇子,你該如何?”
時璎将一碗醇香的雞湯擱在寒止面前,“趁熱喝了,暖暖身子,我去去就回。”
蓮瓷看了兩人一眼,獨自舀了一大碗,咕嘟幾口就喝光了。
突然,手邊多出一張絲絹。
是葉棠遞來的。
她已經轉開了臉,“珑炀镖局本來就陷在權争之中,我若不選,更是死路一條,如今選了老三,他若敗了,那就是我賭輸了,我認。”
葉棠喝得最多,她頰上酡紅,像是醉了。
可當她轉過眼看向蓮瓷時,一雙眸子純澈幹淨,不見絲毫迷離。
“不過,我還從沒有賭輸過。”
蓮瓷沒有用那張絲絹擦嘴,她默默收起了葉棠的貼身之物。
葉棠瞧見了她的小動作,心下驚喜。
“那祝你如願以償。”寒止笑說。
葉棠重重點了點頭,“借你吉言,我再過半月,就要同分局的人回家了。”
她餘光裏,蓮瓷抓筷子的手抖了兩下。
“來日事成,一切都安頓好了,我們再見。”
葉棠說這話時,看的是蓮瓷。
寒止心下倒也明了了。
“來!喝啊。”
葉棠見蓮瓷似乎有些失落,用手肘撞了撞她,擱在碗碟上的木筷滾到了桌下。
兩人同時彎下腰。
葉棠勾住了蓮瓷的脖頸,“舍不得我?”
酒氣比酒更醉人,蓮瓷只道:“你最好保全自己。”
葉棠松開手,笑道:“遵命。”
她不僅撿起了筷子,還握住了蓮瓷的手。
寒止看不見,心思也不在桌上。
她瞅了眼時璎的空位,正要去找她,只聽熟悉的腳步回來了。
“寒止,快嘗嘗。”
是長壽面。
“時掌門學了好一會兒呢。”葉棠補充道:“寒小姐還不快嘗嘗。”
“小姐過生辰,自是要吃碗長壽面的,時掌門說,她想親手給小姐做。”
許是時璎午間的态度太好,讓蓮瓷瞧出了幾分真心,她罕見地幫時璎說了好話。
寒止在時璎期待的目光裏,挑起了粗細不一的面,她短暫猶豫後,将面送進了嘴裏。
“好吃。”
雖然面的賣相不大好,但味道卻出奇獨特,有油香,卻又不膩。
寒止意外覺得喜歡。
她潤白的小臉微微鼓起,時璎忍住了想揉她的沖動。
只是等寒止放下碗,她才說:“寒止,新歲平安。”
蓮瓷緊随其後,“小姐,新歲平安。”
葉棠抱臂站在蓮瓷身後,“新歲平安啊。”
寒止背後的明月照耀着寬闊的江面,她先是一愣,而後紅了眼。
“來歲平安。”
時璎對她做了個口型。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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