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花燈

花燈

船到江槐,已是大年初三。

渡口的旌旗浸泡在橘紅色的餘晖裏,葉棠已然能自己走路了,雖還走不快,但也絲毫不影響她的興致。

“那個就是酥糕,你們一定要嘗嘗,我這些年走南闖北,當真沒一個地方能做出江槐口味。”

葉棠指了指架在路邊的小攤,偏過頭朝寒止三人說。

忽然一群嬉鬧的稚童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沖了出來,葉棠被推撞了一下,趔趄了好幾步。

“你腿還沒好全呢。”

蓮瓷将人拉到自己身邊,“當心點吧。”

葉棠扶着腰,“沒事。”

她似乎想起了什麽,開始掏自己的兜。

“你想吃嗎?我給你買。”

葉棠翻着,才猝然想起,自己現在是兜比臉幹淨……

她抓着空蕩蕩的兜,沖蓮瓷憨笑兩下,“沒錢了。”

寒止搖頭輕笑,“我去買吧。”

時璎沒開口,只是默默跟在寒止身後,蓮瓷望着她們肩并肩走遠的背影,心下一空。

她總覺得,跟在寒止身邊的人應該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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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無關情愛,蓮瓷一直謹記着自己的身份,不曾對寒止有過非分之想,她守了寒止十餘年,只是為報當年收留庇護之恩。

蓮瓷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在為了寒止而活,她想做少主最鋒利的刀,替她擋下世間所有的污色。

寒止就該清清白白,平安順遂。

可事與願違。

這些年踉踉跄跄地闖過來了,蓮瓷驀然回首,才發覺自己壓根護不住寒止。

她仍舊日日活在漏舟之中,戰戰兢兢,踏錯一步都是粉身碎骨,蓮瓷看在眼裏,卻無能為力。

說得好聽些,她是少主的心腹,說得不好聽,她就是魔教渣滓。

但時璎不一樣啊。

她是折松派掌門,是當今武林魁首,有她在,也許就沒人再能傷到寒止了。

自己本該高興的,怎麽越發失落了呢?

“小瓷。”

長街還不夠明亮,葉棠站在暮色裏,溫柔開口,“你不欠任何人的。”

蓮瓷怔怔轉過臉,不知該如何接話。

“你腰腹心口處的傷疤全是致命傷,也許我不曾見到的,還有很多,你沒少為了寒止出生入死吧。”

“小姐有恩于我。”蓮瓷知曉葉棠敏銳,也不遮掩,“我總要做些什麽來報答她。”

“能為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舍出性命,難道還不夠嗎?”

葉棠生來尊貴,家世顯赫,是整個珑炀镖局的掌上明珠,如今貧富貴賤,世家寒門,分得清楚,她從小被上位者管教,本該習慣了俯瞰,習慣了漠視,她骨子裏就應當流淌着對下位者的不屑,将他們的付出看做理所當然,甚至視他們的性命如草芥。

但葉棠并不是這樣的人。

她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眸子分明能看見更多的黑暗,卻依舊幹淨純粹,她就像是灑脫的雲游客,只要她不提,旁人絕看不出她背後有滔天的權勢與無窮無盡的財富。

一如她不提,旁人也不知道她正陷入了怎樣的權力漩渦。

暮色四合,葉棠擡手摸上了蓮瓷的臉。

溫熱的指腹蹭過眉梢處那道極淡的疤痕,蓮瓷霍然垂下了眼眸,也沒抗拒。

葉棠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我這些時日,常見寒止護着你,想必她從前待你也是極好的,難道你有任何閃失,她就會高興嗎?她不會需要你以命相報的,她曾親口對我講,她一直都把你當小妹。”

蓮瓷心裏明白,只是一時沒法從失落中抽離出來,她悶悶點頭。

豈料葉棠一把捧起了她的臉,“小瓷,多笑笑。”

蓮瓷張口下意識想嗔她,卻又抹不開面,只是抓住了葉棠的手腕,“別鬧。”

“一點氣勢都沒有哦。”葉棠不松手,“怎麽聽起來像在跟我撒嬌啊。”

“葉棠!”

***

“兩位拿好喽!仔細燙手。”

正在炸酥糕的大娘,麥色的臉上盡是淳樸,她高挽起袖管,露出了結實的手臂。

小攤雖就在塵灰飛揚的路邊,但她将自己面前一方打掃得幹幹淨淨,鍋裏不是反複加熱的油,金黃色的油面上也不曾漂浮着焦黑的食渣。

灑滿玫瑰糖粉的酥糕被整齊碼放在墊着布巾的竹筐裏,光是瞧着便讓人滿口生津。

時璎先一步接走了酥糕,寒止偏頭笑,“你怎麽同蓮瓷一樣操心?我沒那麽嬌貴,可以自己拿的。”

“她比我做得更好吧。”

時璎忽然說,她替寒止擋着擁上來的人群,一路護着她擠了出來。

寒止瞧了眼兩人牽在一處的手,“你跟她不一樣的。”

時璎不是吃醋,她反倒很小心,怕寒止習慣了蓮瓷面面俱到的照顧,會覺得和自己在一起委屈。

她真的會怕,照顧不好寒止。

“你需要我做什麽,一定要同我講,蓮瓷能做的,我也能做。”

時璎語氣很認真,“我總是太遲鈍了,會讓你受委屈。”

她心疼寒止。

寒止先點頭後又搖頭。

“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我不需要你遷就我,我要你做自己,時璎就是時璎,寒止就是寒止。”

她的确渴望被愛,但她希望被愛的是寒止,是真正的自己,迎合讨好,卑微求愛,寒止做不到,她也不希望時璎如此。

寒止能看得出時璎對自己的心疼,但她不願時璎因此而委屈自身。

更何況,她本不是脆弱之人。

“好。”

時璎應了,餘光掃見了遠遠等着的蓮瓷與葉棠,她下意識想抽手,寒止卻抓緊了她。

“我不在意。”

話到這份上,時璎也不再多言,她手掌更大,将寒止的手扣進了掌中。

瞧着手牽手走近的兩人,葉棠笑得意味深長,但是待兩人走到跟前,她面上也不見絲毫異色,只是招呼她們快嘗嘗江槐酥糕。

蓮瓷也表現得十分平靜,她瞧了一眼,便轉眸盯着酥糕去了。

寒止能過得好,她就知足了。

至于那個人是誰,是名門正派,還是魔教邪道,她都可以不在意,只要這人是真心實意地待寒止,就行。

蓮瓷心中自嘲。

到底,自己也不是光明高尚之輩。

這是蓮瓷不曾言說的陰暗,她默默守着寒止,像是在守少主,又像是在守長姐。

她就是能為寒止付出一切。

“甜嗎?”

葉棠恨不得把蓮瓷的嘴塞滿,“好不好吃?”

蓮瓷收回思緒,含糊不清地說:“吃不下了……”

适才那塊沾的糖粉太多了,蓮瓷被甜得牙疼。

寒止倒是不覺得難受,剛出油鍋的酥糕很燙,她小咬了一口,薄唇上敷了一層粉豔糖粉,葉棠恰在這時看向她,不禁微微一愣。

光滑細膩的脖頸稍顯孱弱,藏着些隐秘的誘惑,她生得白,肌膚好似溫潤的脂玉,可五官又帶給人濃烈的驚豔,細瞧,還有幾分冷調。

這人怎麽就生了這麽一副皮囊呀……

葉棠不禁感慨,突然兩記眼刀同時插在她脊背上。

一道是蓮瓷的,一道是時璎的。

寒止渾然不覺,仍乖乖吃着酥糕。

葉棠輕咳一聲,仰頭去看天,恰好一滴雨砸在了她的臉上。

“下雨了。”

她咕哝道,又兩滴砸在臉上,她才回過神來,“壞了!這下起雨來,只怕是瞧不見十裏長街,花燈映天了!”

雨也落在了蓮瓷頭頂,她下意識想幫寒止遮雨,時璎卻先一步扯起了袖管。

“趁雨還不大,先尋一處客棧歇歇腳吧,最怕這冬雨綿綿了。”

葉棠提議說,時璎點頭,快步引着寒止朝前走去。

蓮瓷被霍然拽到葉棠跟前,緊貼而上的人替她擋住了雨水。

“多看看我。”

“多笑笑。”

小瓷,可以給別人撐傘,但自己別淋着雨了。

***

屋裏燒着炭火,葉棠朝虛掩着的窗外望去,雨下了一個時辰,雖不是狂風暴雨,但也下得無法擺燈,方才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的長街,只剩一片濃郁的黑色。

“太可惜了,江槐這邊放燈,只到初三,下一次就是元夕了,我們等不了這麽久了。”

葉棠蹲在炭盆邊,悻悻烤着火,蓮瓷将腳邊的馬紮一踢,恰好停在葉棠臀邊。

“你不是都見過了嗎?”

蓮瓷對花燈其實不感興趣。

“江槐有一種花燈,是竹編的,尋常不用時可以折成巴掌大揣在兜裏,展開又能變成花鳥蟲魚,可稀奇了,你們沒見過,太可惜了。”

葉棠的失落全來自于好東西無法同旁人分享,尤其是同蓮瓷。

“寒小姐見過嗎?”

寒止搖搖頭,葉棠又問靠在一旁的時璎。

“時掌門見過嗎?”

時璎也搖頭。

葉棠攤開手看向蓮瓷,似乎察覺蓮瓷對花燈興致不高,也沒強摁着她再說。

寒止卻在此刻開口問:“真的有長街十裏嗎?”

“比十裏還長,從渡口到後市山腰,全是花燈,有鯉魚躍龍門、有龍鳳呈祥……”

葉棠見寒止似乎有興趣,拉過馬紮坐下,開始細細描繪,時璎仿若察覺出什麽,不動聲色地出了門。

蓮瓷看了她一眼,沒擱在心上。

***

雨裏夾着雪碴,時璎舉着傘,從東頭問到西頭。

時璎不知道,江槐人是忌諱賣燈的,他們編出來的花燈不為賺錢,只為祈福。

被沾濕的衣料貼着大腿,時璎獨自在冷風中走了好幾裏路,才又尋到一戶亮着燈的人家。

“老人家,您賣燈嗎?”

打開房門的是一位耄耋老人,她立在昏暗的燈火中擺擺手,“不賣,姑娘是外來的吧,江槐人不賣燈。”

她也不急着閉門,只是靜靜瞧着衣裙上沾滿雪水的人。

“是這樣的,我愛人想看花燈,可我們明日就要走了,我實在不願見她抱憾離開。”

老人沉默幾瞬,在時璎熱切的期待中淡淡一笑。

“不能賣,但能贈。”

她從房中拿出一盞花燈,“同心燈,寓意永結同心,除了它,我家中就只剩下幾盞賀壽的燈了,給你不合适。”

時璎接過燈,小心翼翼地折好揣進了兜裏。

她連連道謝,老人只是擺擺手,輕掩上了房門。

時璎本想偷偷留下些許銀錢作謝,又覺得冒犯,于是她将老人房門外滾落一地的木柴重新碼好,蓋上油布後,才離開。

她匆匆朝客棧趕去,剛穿過逼仄的街巷,就頓覺後背一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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