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真相
真相
藥閣裏一片死寂。
寒止越是朝裏走,越是覺得涼意砭骨。
她一點兒活人的氣息都沒察覺到。
踩上三階石梯,寒止站在挑廊下,房門大敞,前廳桌案上擱着一方絲絹。
她喚了女人一聲,沒有人應。
忽然一陣風起,藥草的氣味讓寒止莫名覺得煩躁。
絲絹飄落在地,寒止稍提起衣裙,邁過門檻,踏進了前廳。
她蹲下身想要将絲絹撿起來,可絹布上的畫像卻讓她霍然一僵。
寒止抖着手将絲絹展平,她自己的側臉也随之展露。
這畫仿佛出自寒無恤的手。
寒止從小到大,沒少見他畫娘親,寒無恤的手腕年輕時受過重傷,提筆作畫,收墨時總免不了輕抖。
她死死看着絲絹,似要将絹布盯穿,可翻來覆去地瞧了好幾遍,她還是沒法哄騙自己。
這就是寒無恤畫的!
為什麽寒無恤的畫會出現在這裏?又為什麽畫上的人是自己?時璎的師娘已經知曉自己的身份了?她會不會責怪時璎?
時璎……時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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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止想到此處,猝然慌了神,她攥緊絹布就要走。
要告訴時璎早做準備!
“自亂陣腳,可不是赤陰宗少主該有的模樣。 ”
女人負手從屏風後走出來,四目相交,寒止眉間冷淡。
“說來也是緣分,倘若你父親當年沒被逐出師門,你和時璎該是師姐妹,只是造化弄人,到底是一家人,分不開的,你們如今這關系……”
女人說到此處,意味深長地幹笑了兩聲,“倒是比師姐妹更親密些。”
四目相交,寒止眸光不動,面上也瞧不出喜怒。
“您方才有一句話說得不對。”
女人笑了笑,“什麽?”
“自亂陣腳談不上,只是時璎前些日子才請了各位長老前輩回閣中頤養天年,我一時還不習慣。”
你知道了又如何?今日這些事情,你若是能傳出去,也算你有本事。
寒止從起先的慌張中抽離出來。
女人忍住不變臉。
“是啊,但是時璎自幼無父無母,婚姻大事,我這個做師娘的又豈能袖手旁觀?這孩子着實沒什麽長處,疑心又重,這疑心重的人,往往就愛試探,愛撒謊。”
寒止輕輕皺眉。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時璎的師娘,可你就這般貶低她?這就是你所謂的關切?”
“這般維護她,是還被蒙在鼓裏吧。”
女人也不再兜圈子了,她掃了眼寒止攥在手裏的絲絹,“知道這絲絹是哪兒來的嗎?”
寒止不接話。
“寒少主,太謹慎了。”女人踱到門邊,“這閣中現下就你我兩個人,你有什麽猜想,大可以暢所欲言。”
“我憑什麽信你?”
女人語氣平淡。
“你是聰明人,我的話是真是假,你自有決斷,你需要的不過是一些能解開你疑惑的答案,譬如,和你在浮生觀交手的人究竟是誰?”
寒止聽到此,無數次浮上心頭的猜想再一次湧現。
女人瞥了她一眼,諷笑道:“時璎早就見過你的模樣了,只不過浮生觀外一交手,讓她基本篤定了你的身份,寒止,她從始至終,都知道你是誰。”
抓在手中的絲絹仿佛變成了一根根尖刺,寒止垂眸,再一次看向絹布上的畫像。
“你胡說八道,寒無恤怎麽可能和時璎有來往。”
“對,你不提,我倒還忘了。”
女人回眸。
“時璎一直無法突破內力大關,她這些年沒少抓魔教中人,借力破境,不需要我多解釋了吧,她後來又抓了個人,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寒無恤早早就把你的畫像交給他了,目的就是要時璎先看你一眼,只是沒想到,她竟然如今還留着這畫像。”
寒止緩緩轉動着眼睛,欲言又止,思緒絞纏成了血淋淋的死結,她先前的懷疑,又被證實了。
“七堂主挑戰,也并非是他自己不自量力,是寒無恤拿他兒子作要挾,逼他挑戰你,為的就是在血潭試煉時給你下毒,我聽說血潭試煉之前,你挨了寒無恤一頓鞭子,你真當他是喜怒無常,拿你撒氣?”
寒止臉色發白,斷線的記憶蓋頭砸下,她只覺得胃裏翻江倒海。
惡心!
“還不是為了讓七堂主更好下手,你到了浮生觀,那些挑事的人,也是寒無恤安排的,他本想讓你在樹林裏就暴露身份,豈料你身手實在太好了,所以後來,我們的人打暈了蓮瓷,又将你和時璎引到了樹林裏。”
女人說到這裏,猝然笑起來,“那個叫空承的也是個蠢貨,他一心覺得是時璎殺了她的師兄師姐,想報仇得緊,也不惜跟魔教合作,倒頭來啊,整個浮生觀都消失了。”
寒止如鲠在喉,出聲沉冷。
“所以我在摘月峰藏書閣裏看見的治手秘籍,也是假的!”
“是啊,都是假的,你這手,永遠都治不好了。”
寒止手中的絲絹落在地上,她向後退了半步,撐着桌案的手止不住地輕顫。
原來……原來自己竟然被算計了這麽久。
“這本不是個多周全的局,奈何你執于手疾,時璎執于破境,才讓一切都顯得這般容易。”
女人見寒止的臉色,心中的成算更足。
“南都好啊,遍地都是寶貝,你猜時璎知曉你的身份以後,為什麽要去南都啊?”
寒止不蠢,單是這一句話,她就明白了。
“不可能,你少挑撥我們。”
“你這話說得可比不上方才那般篤定了。”
女人朝她走近,寒止喉間發緊,本能地想要逃避,她往後退,直到足跟抵住了木架。
悶響吓得她渾身一顫,女人不會放過她,就是要将真相狠狠地撕開,讓她看清楚,時璎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南都蠱門有個寶貝,叫小箜篌,可以操控人心,你應該不陌生,時璎有了它,你的氣勁不也就是她的了嗎?寒止,你以為她留着你,是為了什麽?當真是因為愛嗎?”
女人的眼神逐漸癫狂,“小箜篌不在南都,所以時璎才一路北上,她去華延寺,就是去取小箜篌的!我聽說你還替她出頭了,哈哈哈——”
“真可笑!”
寒止雙唇動了動,她似乎想說什麽,可齒間一張,就嘗到了血氣,她怔怔地擡手去揩,只抹了一臉白霜。
真氣在體內橫沖直撞,寒止像是狠狠挨了幾個耳光,她呼吸愈發急促。
“不對。”
寒止毫不掩飾眼神中的殺意,“你狼子野心,觊觎掌門之位!”
“好敏銳啊。”女人挑眉,“我以為你還要再反應一會兒呢。”
她曲起食指放在唇邊,吹出了一聲亮哨,門外頓時響起了密密匝匝的腳步聲。
“你別多心,我不殺你,我只是怕你殺我。”
女人說得輕飄飄的,絲毫不見懼意,她盤弄着在掌中流轉的氣勁,暗自打算。
“你将一切都告訴我,不怕我告密,想必對掌門之位,是勢在必得了。”
寒止輕輕一笑,眸中再不見絲毫悲傷,“可你又怎知我所求的,就是時璎的真心呢?”
女人猝然怔住。
“你什麽意思?”
“改日赤陰宗易主,我等你來吃酒。”
寒止給她留下了一句浮想聯翩的話,旋即踏出門去。
***
“少主?”
寒止失魂落魄地回了掌門院,跨坐在屋瓦上的蓮瓷當即躍身而下。
她見寒止雙腳虛浮,欲要擡手攙扶,只聽寒止啞聲說:“不必,時璎呢?在屋裏嗎?”
蓮瓷搖搖頭,“時掌門午間就走了,聽說附近又有棄徒鬧事,她應該已經下山了。”
寒止輕輕嘆了口氣,她只覺得雙耳嗡鳴,快站不住了。
“你去給我準備一身幹淨的衣裳吧。”
蓮瓷自是聽話的,她見寒止進了屋,三步一回頭地走去了後院的浣水房。
剛閉上房門,寒止就靠着門板滑坐到地上。
她靜靜地蜷縮在門口,女人的話就在她耳邊回蕩,适才強撐着的精神和理智都漸次飄遠了。
寒止呆坐了半晌,又猛然撐起身子,她兩眼一黑,踉跄幾步險些栽倒,她顧不得什麽禮節,也顧不得舉止,幾乎是沖到了時璎的妝臺前。
取出木盒,寒止捏着盒蓋一抽,映入眼簾的正是小箜篌。
“呵……”
她慘白的薄唇微張,喉間發出了一道虛音,但更先湧出口的是一大股鮮血。
寒止捂着嘴,可血止不住,又從指縫間溢出來,滴砸在地上。
逸散的真氣從指尖沖出來,震碎了擱在一旁的瓷瓶。
寒止向後退了半步,可腳下無力,她趔趄了好幾下,本以為穩住的身子毫無征兆地仰摔在地。
削薄的脊背磕在石板上,寒止半身微震,血倒流進氣管,嗆得她咳出了眼淚。
“呃……”
寒止蜷縮在地上,一身雪白的衣料沾滿了血污和塵灰。
氣勁在四肢百骸間亂竄,寒止如墜冰窟,唯一健全的右手從腰腹摸到心口,她沒摸到傷口,還是不停地呢喃:“好冷啊……時璎……我好疼啊……”
她抵着唇齒間的血味,哭聲壓抑,劃過面頰的眼淚越來越多,和着髒血敷在她毫無生氣的臉頰上。
太狼狽了。
寒止嘗到了澀口的眼淚。
太苦了。
她又想吃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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