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嫌隙
嫌隙
男人連日受刑,蓬頭跣足地蜷縮在草墊上,暗室的門再一次被打開,他光是聽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便顫若鹌鹑。
“二師叔,殘殺同門,按規矩該當衆剔骨,百刑處死,師父的師兄弟,師姐妹,如今在世的已然寥寥無幾,我念着師父,如今留你一條性命,已是仁至義盡。”
時璎走到草墊前。
“來行刑的弟子說你不肯配合,整整五日才挨了三鞭,難道定要我如同那日一般親自動手嗎?二師叔還是不要自讨苦吃。”
這話一出,男人又是狠狠一抖,他想撐起身子,只是手臂剛一動,就扯裂了脊背上的傷口。
“我何時殘殺同門了?時璎,你就是存心報複我,你将我這後背打得皮開肉綻,居然還有臉面提你師父,若是讓他——”
時璎反手就是一巴掌。
“若是讓師父知曉你殺了他最疼愛的兩個弟子,你又有什麽臉面?”
被扇倒在草墊上的人喘着粗氣,又怕又憤,他難以置信地扭過臉,頰上的五指印血紅刺眼。
“我沒有,分明就是……”
他忽然噤聲。
時璎雙眸微斂。
遭小箜篌蠱惑的人會失去被控制時的記憶,時璎曾懷疑過小箜篌是假的,所以男人那日說的話,她并沒有信。
但現下看來,倒像是真的。
“我殺你,不需要人證。”時璎站起身,面無表情地盯着他,“更不需要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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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沉下目光,嚼碎了恨意咬牙道:“那你就殺了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師父、師兄和師姐出事那日,只有你有嫌疑,你既不願交代兇手是誰,那就是說,其實你自己就是兇手?”
時璎淡淡一笑。
“殺害師兄師姐的事情,我尚且能幫你隐瞞,但刺殺前掌門,就可是不得好死了。”
她猝然變了臉,揪住男人的頭發,将人半拽起來。
“莫說旁人了,若殺害師父的人是你,我定要把你做成人彘,再扔去後山喂狼,看你的皮肉被一塊一塊地撕碎!”
四目相對,男人頭皮發麻,他胡亂抓扯着坐下的草墊,“我沒有殺你師父!我沒有!”
“敬酒不吃吃罰酒。”
時璎把他拖到牆邊,一把将人摁在了潮濕發黴的石壁上。
“說!殺害師父的人究竟長什麽樣!”
“我不知道!我說了,不是我!”男人幾乎在吼,粗沉的聲音因為嘶啞而變得尖利,時璎覺得厭惡。
“你的意思是,殺師兄師姐和殺師父的,不是同一人,二師叔,他們死在同一日,實在太巧了啊。”
不知是因為怕,還是因為痛,男人滿臉都是冷汗。
“可事情就是他娘的這麽巧啊!啊——”
整個身子被掀翻在地,男人像一坨爛肉癱在角落裏。
“我當年瞧見了十好幾個人,全都蒙着臉,一身黑,誰能認得出來!你不信,我也百口莫辯!”
他閉上眼睛,一副認命的模樣。
“你撒謊。”
男人猝然擡眼,“我沒有!”
“你幾日前不是這樣說的!”時璎接話接得極快。
“我……”
我就是這樣說的!
男人喉間發緊,險些就說漏嘴了!
時璎冷哼一聲,“看來,二師叔記得自己都說過什麽。”
“呸!”
男人從地上爬起來,狠狠啐了一口,臉上不見絲毫驚慌。
“我算是明白了,我說什麽不重要,你就是想構陷我!那還廢什麽話!”
時璎從他的表現裏找不到破綻。
“領頭的是男是女?”
她語氣忽然變得平靜。
男人似是沒反應過來,愣了片刻才悶悶道:“男的。”
時璎不說話。
他又道:“也可能是女的,當時看不清,太遠了,只曉得他們鬼鬼祟祟的,從哪兒來的,又去了哪兒,我也不清楚。”
男人這一次,沒再提到白衣裳和魔教。
時璎本來就是多疑的人,點一次就足夠了。
“你……”你後來見過這個人嗎?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時璎拍掉手中的塵灰,淡淡道:“罷了,二師叔何時挨完了該挨的鞭子,贖完了該贖的罪,再出去吧。”
暗室的門重新合上,男人所有裝出來的憤怒、恐慌全都散得幹幹淨淨,他頹然地滑坐到地上。
到頭來竟是做了別人的棋子,害了師兄的愛徒不夠,如今還牽連了時璎和寒止……
他擡起手狠狠扇了自己幾巴掌,爬起身朝向東側跪下。
師兄的墳冢在那個方向,他記得。
好半晌,暗室裏多了一道壓抑的哭泣。
但是沒辦法,他就是怕死啊。
***
時璎一推開門,只見到了蓮瓷。
“寒止呢?”
她話音未落,就聽得寒止的聲音從珠簾後傳來。
“就這麽離不開我?”
有蓮瓷在,時璎不多話,只是笑。
“時掌門回來得正巧,今日都是些爽口的小菜。”
時璎晃了一眼,桌上有一道白灼蘆筍,倒是很合她的口味。
知她喜好的自是寒止,但也少不了蓮瓷辛苦。
寒止的一日三餐交給外人,蓮瓷不放心,總是要親力親為,如今添了個時璎,她也沒道過不滿,也是盡心盡力做了。
她自己的本分,守得有些過了。
時璎覺得當她是忠仆不妥,只當她是寒止的小妹,更合适些。
“幸苦你受累。”
時璎比起從前客氣多了,蓮瓷只道是分內之事,兩人之間的關系不遠但也不近。
“去哪兒了?”寒止擦淨手落座,卷起袖管給時璎和蓮瓷各舀了碗熱湯。
蓮瓷已不再推辭,但還是雙手接過碗,道了聲不輕不重的謝。
“殺我師兄師姐的人抓住了,他今日剛招認。”
時璎喝着湯,寒止又往她菜碟裏夾了些溫煮過的山藥。
“你近來忙,不要虧了身子。”
“好。”
時璎溫溫沉沉地應了,卻再沒有後話。
寒止揀着青菜用了兩口,才說:“你師娘方才遣人來了,說是想請我去藥閣一趟。”
“那我陪你去。”
時璎心裏壓着事,委實沒有胃口,還剩半碗米飯時,她就停了筷子。
“她讓我一個人去。”寒止用絲絹掩住了口,“你午後不是要去孤鸾殿嗎?去遲了晚些再耽擱了休息。”
都是關切的話,時璎聽着感受到了一絲冷淡和不滿。
蓮瓷嚼飯的動作一頓,隐隐覺得氣氛不對。
兩人之間像是高豎着一堵牆。
這樣的感覺,時璎昨夜也體會到了。
***
“我洗——”
時璎擦過頭發才從浴房出來,她本想跟寒止說說話,可這人卻不在屋裏。
窗棂半開,雨水澆濕了框子,時璎将窗關上,點了一只蠟燭,坐在榻上等人。
等到幾乎快撐不住時,寒止才推門回來。
“你去哪兒了?”
時璎伸手,想去拉她,寒止卻躲開了。
“做了個不好的夢,醒來覺得身上濕膩膩的,方才去東廂泡了個澡,剛從外面回來,手涼得緊。”
懸着的手什麽都沒抓住,時璎本沒将寒止的閃躲放在心上。
“那早些睡吧。”她掀開被子,寒止還是乖乖鑽了進去。
時璎吹滅蠟燭,剛想要抱寒止,可枕在臂彎上的人忽然就背過身去了。
“寒止,你……”
被繃起來的被子裂開一條縫。
不知怎的,時璎只覺早春的風比寒冬還要刺骨。
“是我哪裏做得不好嗎?”
時璎小心翼翼地補上了裂縫,手就以一種極其不舒适的方式蜷在胸前。
寒止沒有冷聲,一如既往地對她溫柔,“別多想,我就是右側手臂舊傷疼得厲害,再壓着,許就動不了了。”
“擦藥了嗎?”時璎還是能覺察到寒止的情緒不對。
“擦過了,我沒事的。”
時璎好一會兒也沒接上話,最後只道了一句蒼白的晚安。
寒止淡淡“嗯”了一聲。
到了後半夜,寒止也沒睡着,時璎也沒睡着,兩人就這樣互相耗着,直到天微微亮,才先後淺眠了半個時辰。
***
時璎進門時,本是忐忑的,見寒止有心調侃她,這才稍稍寬心,可寒止方才的一言一語,分明還是有不滿啊。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你覺得我冷落你了?”
時璎放下茶盞,寒止也只是淺淡一笑。
“沒有。”
蓮瓷早早出了門,如今貼在牆邊偷聽,也只聽得兩人溫言細語地說,不像是吵架。
更像是寒止疲于争吵,時璎不敢争吵。
她了解自家少主。
寒止不是無理取鬧的人,也不好糾纏,雖不是愛逃避的人,但直面情感,她本就沒有太多勇氣。
“那我先去藥閣了,晚些早點回來。”
“好。”
寒止反手閉上門,直到走遠了,也不曾回頭看一眼。
時璎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裏。
“沒看清臉,十多個人人,像是魔教裝束,領頭的那個,穿白衣裳……”
“……”
碗盞被碰翻在地,時璎煩躁地站起身。
與其胡思亂想,猜忌寒止,不如待她回來,一問究竟。
她現下這樣想。
豈料中午一別,就再也沒有坦誠相待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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