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隐忍

隐忍

月色凄涼,時璎直直跪在禁地深處。

她沉默地看着師父的墳冢,直到發麻的雙腿徹底失去知覺,她才俯下身去,重重磕在地上。

“師父,我來看您了。”

時璎的聲音在發抖,雙臂也在發抖。

夜風蕭蕭,墳地荒涼。

時璎就這樣跪伏在地上,挨過鎮尺的左手依舊鮮血淋漓。

是她自己打的。

對晚輩的訓導用戒尺,對掌門的懲戒用長鞭,訓誡堂裏還有杖責等三十六種刑罰。

而鎮尺,只有在廢掌門時,才能請出來。

銅制的鎮尺輕易就能将人打得皮開肉綻,骨碎筋斷。

“我真的、真的不是做掌門的料,當年您将我推上這個位置,我的确有過怨恨,您讓我成了衆矢之的,明槍暗箭,我當真害怕得很。”

時璎明知得不到回答,卻還是說一句話,停一下。

“我坐在這個位置上,起初覺得高處不勝寒,惶惶不可終日,所以我偷吃禁藥,偷練禁術,是有逼不得已,無可奈何,但我确确實實做錯了。”

她自虐般攥緊了左手,血再次淌下來,洇透了磚縫。

“我把師門臉面當成遮羞布,用來掩飾我不敢輸的事實,用追逐師門榮耀來粉飾我想要找回自尊的行為,我對門中弟子冷淡,既是怕他們不服我,也是當年被欺辱的事情讓我一直耿耿于懷,我遷怒了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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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穹灰蒙蒙地壓在頭頂,時璎自始至終都沒有起身,她垂着頭,埋下了臉。

她當着師父的面,承認了自己的陰暗,羞愧地擡不起頭。

“門中的長老前輩,多有壞規矩的人,我曾經不管,是沒本事,不敢管,後來不管,是挨的規訓多了,不敢反抗,我知道他們做錯了,但是我一直在放任他們,如若不是……”

如若不是他們傷害了寒止,她恐怕還是不會幹涉。

“我口口聲聲說,是您要我照顧好他們,其實我就是懦弱,就是蠢笨,我這般不堪的掌門如何能做門中弟子的依靠,又如何能庇佑他們安康?”

手上的傷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脊背都繃直了。

“折松派如今之所以能跻身武林第一,不過是我時璎運氣好。”

若不是排前三的門派人才凋敝,就算時璎一人奪了魁首,折松派也決計成不了第一。

三大門派極速衰落,都是因為派中掌門或是長老暴斃,有才學有天賦的弟子死的死,殘的殘,到底是後繼無人了。

江湖傳言,時璎是兇手,因為折松派是受益最大的門派。

可時璎沒有做過,她不知道兇手是誰,她今日在師父墳冢前只能說自己運氣好。

“我練了那毒瘋子留下的心法,又有坤乾十三招作保,這才暫時立穩腳跟,可人外有人,內力大關,我整整五年,都不能突破。”

幾滴雨砸落在她的掌心裏,傷口被蟄得生疼,她狠狠一顫。

“師父,我太笨了,也許我已經到上限了,我沒辦法再往上走了。”

她整個人都被悲涼和無奈包裹着。

“要是沒得到那洞壁上的心法,恐怕我連您的靈位都保不住。”

風裏的水腥氣很濃,吹不散滾滾陰雲。

時璎終于撐起了半身,她艱難地向前膝行了兩步。

“師父,為了突破內力大關,我想過借魔教之人的真氣,但是內力足夠深厚又肯幫我的魔教中人實在罕見,但是我遇到了一個,她練的不是原原本本的魔教心法,但畢竟同源,我亦可以借用。”

時璎頓了頓,雨就毫無征兆地傾倒下來。

“可是我們兩人的真氣會相融,本該相斥的兩道真氣居然會相融,我想不明白,所以問了師伯,可師伯也不明白。”

雨水蓋頭澆下,時璎沒有擦。

“但是師伯見過被吸幹真氣的人當場暴斃,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吸走她的真氣,我控制不住自己,哪怕我能控制自己,我也不敢冒這樣的風險。”

濃稠的夜色裏,時璎紅了眼眶,她死死盯着師父的名諱,任憑雨水将她淋透了。

半晌,她再一次磕下頭去。

“師父,如果要在內力大關和寒止之間選一個,我沒法放棄她,您權當我是個不成器的吧。”

放棄突破內力大關,就意味着放棄了獨步武林,天下無敵的可能,放棄了成為劍道宗師,留名百年的可能。

區區一個武林魁首,六年一換,即使蟬聯十次,不過一甲子,可武林劍道,百年也難見一位化境之人。

這兩者沒有可比性。

可時璎,她本已摸到了內力大關,只差最後半步就能入境。

何等傳奇,何等榮耀?

她放棄了。

在這個大雨傾盆的夜裏,時璎跪在師父的墓前,選擇了自己的心愛。

沒有人知道她的掙紮,即使是寒止,也沒辦法感同身受。

她不是沒有猶豫過,但代價若是寒止的性命,她寧可不要,一點點風險,她都不想冒。

時璎一直跪着,是在贖罪,她自知未盡到掌門之責,所以請了鎮尺,之所以在夜裏,是她現在還讓不出掌門之位,她還沒有找到能接替她的人。

時璎還是只能在這個位置上繼續煎熬,哪怕她百般不樂意,哪怕她力不從心,今夜放棄了突破內力大關,意味着她随時可能被打敗,随時可能被羞辱,如同少時一樣,任人踐踏。

但愛勝萬金,義大于天,時璎不想傷害寒止,也不能放棄折松派。

她再一次選擇了默默認下一切,獨自背負着責任前行。

她不需要折松派記得,曾經有一位年輕的掌門,在存亡危難之際,以血肉之身相搏,她只想腳下這片土地,足夠安寧,哪怕她聲名狼藉。

她更不需要寒止記得,自己那點付出,她只想讓寒止餘生無虞,平安喜樂。

這是她自己選的路,打落了牙齒,就該和血吞,站得越高,背負的就越多,想要守護的越多,付出的也就更多。

時璎沒有再怨。

她擡起臉,雨水全了她的體面。

***

窗外大雨瓢潑,屋裏沒有點燈,寒止獨自坐在榻邊。

她手裏捏着那盞竹折燈,星星點點的血跡擦不幹淨,每次觸碰,仿佛都灼手。

那是時璎的血,是她特地給自己尋來的燈。

只是因為自己有興趣,所以她就去了。

倘若她當時沒有出門,就不會輕易被刺殺……

寒止默然想着,先是輕輕笑了一聲,而後哽咽着吞下了顫抖的氣息。

時璎是愛她的,發自內心的關切和愛惜,她能感受到,珍重與欣賞,她也能體會到。

但寒止仍舊覺得不安,太強烈的恐慌無時無刻不攥着她的心髒,讓她連呼吸都在打顫。

不曾被愛的人三五個月是無法真正接受愛意的,他們總會下意識去尋找自己不被愛的證據,然後再告訴自己,這才是正常的,這才是對的。

寒止太敏感了。

她敏銳地捕捉到了時璎的心虛,湯泉裏,時璎就是不敢發誓。

是太珍重自己了,還是當真心裏有鬼?

從扭曲的快意中抽離,寒止漸漸冷靜下來,她坐在漆黑的房間裏,死盯着時璎的妝臺。

那裏有時璎的秘密,她上一次放棄了窺探。

這一次呢?

寒止站起身,又坐下,從榻邊踱到了窗前,又從裏間走到了前廳,最終,她還是繞到了妝臺前。

寒止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揣度。

太陰暗,太不堪了。

她不能這樣想枕邊人。

不能!

時璎一定不會算計自己,不會欺瞞自己的……

但終究是騙人容易,騙己難。

寒止還是将手探到妝臺下,她做事也是謹慎,在将木盒取出來時,還特意摸了摸時璎擺放的方位以便還原。

檀木雕制的盒子分量不輕,寒止拿在手裏,遲遲沒有打開。

但不論她開還是不開,都已然沒有任何區別了。

她懷疑時璎,并且付出了行動。

手裏的盒子仿佛有千斤重,臨到頭了,寒止卻沒了勇氣。

倘若裏頭當真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她還如何面對時璎?

寒止從不曾搖尾乞憐,卑微求愛,她的驕傲,不允許她這樣做,可她在一刻,确确實實生出了想要麻痹自己的想法,仿佛只要不抽開盒蓋,她就可以不面對真相。

寒止對自己的逃避和懦弱嗤之以鼻,她抖着手摸上了木盒,就要抽開時,屋外傳來了腳步聲。

是時璎。

“!”

雨聲太大,寒止又太緊張,待時璎靠近了,她才察覺。

慌忙将木盒塞回原位,寒止若無其事地走到窗邊。

“我回來了。”

時璎将血淋淋的手背在身後,側身對寒止微微一笑,“怎麽不點燈。”

“剛睡醒。”

寒止聲音有點冷也有點悶,最奇怪的卻是她的反應。

時璎感受到了疏離。

往日她一回來,寒止總會撲上前,纏着她問東問西,即使不開心,也不會甩臉色。

可今夜是怎麽了?

時璎嗅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氣,也沒有靠近,她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朝浴房走了半步,又說:“我先去沐浴。”

“我等你。”寒止沒轉頭。

待時璎徹底放下浴房的布簾,水聲漸起時,寒止才推開窗。

山頂的風猛灌進屋裏,冷汗浸透了衣裳,黏在脊背上,寒止冷得發抖,心跳愈急。

盒子裏究竟是什麽,她來不及想,只是慶幸,還好沒被抓住。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盒子下壓着三根同妝臺顏色相近的毫毛,若是不仔細瞧,根本瞧不見。

可就在她抽拿間,有一根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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