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崩潰
崩潰
“那人真是心腸歹毒,被她禍害的都是四閣裏最出挑的弟子,我今日去送木材,見他們全都哭成了淚人。”
本在孤鸾殿外灑掃的幾個小弟子頭碰頭擠在了一處。
昨日短短幾個時辰,藥閣閣老、前掌門夫人,掌門首徒寒止以及一衆被做成藥人的弟子全都死在了山頂之上。
壓抑的氣氛下有恐慌在迅速蔓延。
折松派上下每個人都繃着一根筋,他們不清楚,身邊站着的人究竟是不是早已變成提線木偶的傀儡怪物。
而失去同門兄弟姐妹的弟子都紛紛摘劍穗,着白衣。
門中四閣齊齊支起靈棚,一夜之間,滿山都是喪幡。
“可我瞧着,掌門倒是平靜得很,昨兒死了心愛,今日天不亮就到了孤鸾殿,這一坐就沒出來過。”
抱着掃帚的小弟子仰頭望天,日頭都已經斜了。
“誰說那寒止就一定是掌門的心愛了,不都傳是她居心叵測嘛,魔教妖女,說得好聽是哄騙,說得不好聽就是勾引,興許掌門對她根本就不在意。”
提着水桶的小弟子聞言搖頭。
“絕不可能,我從前還在掌門院裏的時候,你們是沒瞧見,掌門瞧寒止的眼神,跟瞧咱們不一樣!若不是掌門應許,兩人能睡一間屋子?”
關于兩人的流言本就傳得沸沸揚揚,雖然戒真抓了幾個人當衆責罰,暫時壓下了風頭,可大家對于這件事,還是覺得很新奇。
總是有好奇的弟子故意經過孤鸾殿,就想瞧瞧寒止死了,時璎是何種狀态。
“那能叫愛?不還是玩玩而已,再說了,我一直都覺得掌門冷心冷情的,她師父頭七還沒過,她就迫不及待地做了掌門,一個師娘算什麽,說得不好聽,就是礙眼的老東西,寒止又算什麽,也就是個長了副好皮囊的妖妓!掌門難道會在乎?”
“簡直放肆!”
晚渡面色不豫,她抓着長劍走近,“讓你們清掃空地,你們就是這麽幹活的?要是嫌活少,可以去掃山門臺階。”
聚在一塊的弟子們被抓個正着,心下都暗叫不妙。
晚渡是這一輩中的翹楚,已然連着五年都是門中比武第一,她性子剛烈,見不平必直言,她就像是那面懸在訓誡堂中的明鏡,一切污穢在她跟前都無處遁形。
“晚渡師姐,我們知錯了。”
方才說話還斬釘截鐵的人,瞄了晚渡一眼,氣勢倏然低了,慌忙認錯。
“認錯不是動動嘴就行,否則還要訓誡堂做什麽?就是素日太放縱你們了!私下妄議掌門,該怎麽罰?”
前車之鑒,他們尚且記憶深刻,香板落在臀上,不逾十下,就是皮開肉綻。
小弟子們吓得臉色煞白,跪倒一地。
“師姐開恩!”
晚渡眉眼微動,似是不忍,但依舊沉着臉說:“如今門中正在行喪禮,暫且就不罰你們,但這賬今日就記下了,倘若再讓我發覺你們管不住嘴,就休要怪我手下無情。”
“是、是……”
小弟子們逃似地溜走了,曠地一瞬變得空蕩。
晚渡瞧着飛揚的喪幡,想起了寒止的笑顏。
實在太明豔了。
那時有多璀璨,如今就有多黯淡,竟是朝夕之間,便物是人非。
“晚渡師姐。”
提着食盒的弟子怯怯地朝大殿裏看了一眼,她甚至都沒看到時璎,就收回了目光。
晚渡猝然回神,她溫聲安撫,“你不用怕,去送飯吧,我稍後就來。”
“是。”
孤鸾殿裏很安靜,時璎盤坐在臺案邊,正細細寫着什麽。
“掌門,該用膳了。”
時璎執筆的手霍然一抖,墨汁濺髒了鋪展的黃紙,送飯的弟子也是吓得一顫,她當即跪下來,“掌門息怒,是弟子礙眼了。”
食盒磕在地上,碗盞碰撞的脆響在死氣沉沉的殿內顯得格外刺耳。
“這是做什麽?是我沒看見你。”時璎擱下筆,“過來。”
“是、是。”
送飯的弟子吓得腿都軟了。
“我來吧。”少女的聲音猝然響起。
晚渡快步走上前,她扶起跪在地上的人,輕聲道:“你先走。”
見人影走遠了,晚渡才掀開盒蓋,她将幾碟小菜端出來,“掌門。”
“是方長老讓你來的吧。”
時璎挽起袖管,接過溫熱的帕子淨手。
“是,也不是。”
晚渡取出藏在袖管中的銀針,一一探過飯菜,才推到時璎跟前。
“長老擔心有人趁亂做壞,掌門定然是忙的,總有看顧不到的地方,他囑托弟子盡力替您分擔,弟子也是折松派的一員,理應盡些力。”
豈止是看顧不到,時璎現下就是強撐着一口氣,她修為不是一般的深厚,方才居然會被一個送飯的小弟子吓到,顯然是走神而不自知。
早就是心神俱散了。
“你師父的意思,我明白。”
時璎掃了眼菜色,都是爽口的小菜,她卻沒有丁點兒胃口,“你自己怎麽想?”
晚渡向後退了兩步,規規矩矩跪下了。
“弟子八年前入門,起初只是為了一口飽飯,方長老垂憐我,多次向您提及收我為徒的事,我其實……”
她欲言又止。
時璎一直沒碰碗筷,“不願意?”
“弟子不是。”
晚渡猶豫片刻,實話實說。
“寒止師姐頭七尚未過,弟子也自知及不上她,不求掌門垂青,但弟子也不願放棄機會,弟子想在您門下借學,哪怕不拜師也行。”
良久,時璎将桌上的紙卷交給晚渡,“你替我跑一趟,傳告四閣上下,就說我意在整肅綱紀,再興師門。”
晚渡先是一怔,而後難掩激動神色。
此舉便是時璎認了她。
“是!弟子就去辦。”
十三、四歲的姑娘到底還是藏不住心思,時璎瞧着她的背影,一時感嘆。
她抽出臺案下的竹卷。
晚渡這八年來,竟有三年是外門第一,而後五年更是在山門上下沒有敵手,當真是翹楚。
她從前幾次仗義執言,時璎都看在眼裏。
做掌門的不需要太圓融,但一定要正直。
時璎把兩肘搭在扶手上,她緩緩後靠,瞧着孤鸾殿外的喪幡,那些翻飛的白影,讓她覺得很熟悉。
思緒變得緩慢,時璎連呼吸都輕了幾分,她沒有覺察到自己的虛浮,只是覺得今年的春三月有點冷。
臺案上的菜全都涼透了,時璎一口未動,她等着晚上回掌門院裏再吃。
她總覺得還有人在等她。
***
“你去做什麽?”
戒真勸不住重華,索性一把拉住他,“你現在去不是觸她的黴頭嗎?這麽些年,你還沒有鬧夠啊!”
自從知道時璎的師娘作惡多端後,重華便覺得心裏愧疚,他後知後覺,才明白自己這些年真是豬油糊了心。
照理來說,他自己本就不圖謀掌門之位,師兄将掌門之位傳給誰,其實都與他沒多大幹系。
更何況,他斂財數年,時璎都沒有明面上幹涉過,除去一年前那場不愉快,時璎倒是給足了他這個師叔禮數和面子。
可他這些年為什麽一直看不慣時璎?
就是因為有那個女人暗地裏挑撥!
重華恨自己太蠢,白白做了旁人的棋子,傷了自己的親師侄。
“師兄,是我對不起這孩子。”
重華也不掙紮,他本來資質就不佳,這些年又疏于修煉,壓根就及不上戒真兩成。
“從前見二師兄做了掌門,日日都在那位置上煎熬,戰戰兢兢的樣子,我瞧了都覺得惶恐,如今時璎又被架上那個位置,為難她的,竟然是她的親師叔,我實在……”
重華一夜之間就憔悴了太多。
他貪財,也講究,常常将帝都權貴們用的香膏抹在身上,發油也用得是最上乘的材料,可如今他一頭白發就如同一把枯草,也不聞芝蘭松香。
“我實在是該死。”
時璎聽見了一旁的動靜,她輕輕擡了擡手邊人的劍,“出劍要直。”
“是,謝掌門指點。”
時璎微微颔首,視線掠過一衆正在修習的弟子,這才放心走開。
許是沒有用午膳,又在日頭下曬了幾個時辰,她轉身沒走幾步,就覺得頭昏眼花。
手臂被倏然扶住,時璎深吸一口氣,又很快退開,“師伯好。”
戒真清楚時璎和寒止的關系,昨日種種,更是讓他覺得震撼又心驚。
寒止該是心甘情願地将內勁給了時璎。
舍命相救,戒真如今想起她和時璎的師娘雙雙墜崖那一幕,都覺得心下發顫,那時璎呢?
寒止是她的愛人啊。
“我待寒止是真心,此生不改,我是不能同天下男子那般許她個所謂的名份,但我一顆心都掏給她了,師伯要我此刻放手,就是殺我。”
要她放開寒止,就是要她的命。
如今寒止死了,時璎表現得越是平靜,戒真就越不放心。
“仔細身子,莫要太過操勞了。”
戒真溫聲叮囑,時璎輕輕“嗯”了一聲。
“你師叔今日來,是有事想跟你講。”
重華連忙從袖管中掏出一沓銀票,時璎靜靜看着他。
“我聽着信兒了,你要再興師門,這是好事,師叔……我幫不上什麽忙,這些銀子和地契,你拿着,日後少不了要修繕添補,有錢好辦事……我……”
重華重重嘆了口氣,也不再多說什麽。
他沒有臉面去乞求時璎原諒。
時璎瞧着那厚厚一疊銀票,突然笑了。
她觑了重華一眼,“不必了,你還是留着養老吧。”
時璎沒有同戒真告辭,皮笑肉不笑地走遠了。
錢嗎?
寒止給她留了個金庫。
不止是錢。
寒止把能替她周全的,都周全了。
維獨她自己,卻走得那般潦草。
時璎漸漸有些喘不上氣,她撐着一旁的樹幹,再緩過勁兒來時,臉色已然徹底灰敗。
重華想将錢塞給戒真,戒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收好吧,我先去看看她。”
攥在手裏的銀票被汗水濡濕了邊角,重華想要将它們全都撕碎,卻又下不去手,他盯着戒真越來越遠的背影,頹然無措地靠着樹幹,滑坐到一地枯葉上。
銀票也散了一地。
***
“掌門好。”
時璎一路上山,遇到問安的弟子,都報以微笑。
“掌門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麽兩樣啊,我瞧着她今日還溫柔了許多。”
“是呀……”
暮色将合不合,時璎推開房門,她脫口而出的就是愛人的名字。
“寒止,我回來了。”
空蕩蕩的房間裏昏暗又冷清。
沒有人應。
時璎又喊了一聲。
“寒止?”
還是沒有人應。
時璎一如往常,去了後廚,再返回時,手裏端着兩盤熱氣騰騰的菜。
“寒止,吃飯了。”
時璎折身去拿碗筷,直到在桌案邊坐下,寒止的位置也還是空的。
時璎想端碗,卻碰掉了手邊的筷子。
她茫然地去找竹筷,又瞧見了淩亂的床榻,暖毯皺成一團,就堆在寒止睡卧過的地方。
床榻邊的火盆裏還有沒倒幹淨的炭灰,暖手爐子不知何時滾到了妝臺下。
時璎将視線轉回來,她怔怔地盯着桌上的菜,又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座位,巨大的痛苦暫時麻痹了她,直到這一刻,她才真的崩潰了。
“啊——”
她的寒止不在了。
***
戒真站在時璎房門口,他敲門的手懸在虛空中,抖了抖,又沉默地垂下。
冷清的庭院裏擺着一副還沒下完的棋,白子起初走得很謹慎,而後行盡險招,黑子看似勝券在握,實則已是大敗在即。
戒真瞧着棋盤,他同寒止下過棋,一眼就認出,白子是寒止。
棋局的結果已然注定是兩敗俱傷。
戒真心中大痛,他仰面望着遠天殘陽,竟是紅了眼眶。
分明是生機勃然的春三月,時璎的院子裏卻落滿了黃葉。
像是一地的紙錢。
寒止死了。
時璎也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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