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悲涼
悲涼
長鞭砸在脊背上,每一下都會濺起薄而猩紅的血霧。
抓着刑架的人一聲不吭,掌刑的卻早已是滿頭大汗,前幾鞭尚且能平行落下,可越到後,越難打。
長鞭落在被撕裂的肌膚上,亂綻的皮肉兜不住血,痛苦是千百倍地增加。
“十六。”
報數的小弟子早就轉開了眼,她到訓誡堂已然三年,從未見過這般場景。
素日裏犯了錯的弟子也就是挨戒尺、藤條或是香板,頂多是被杖打,破皮流血的也有,但血肉模糊的不存在。
時璎本來只是虛虛抓着刑架,可十鞭下去,人就有些站不住了,後背上的皮肉仿佛都被震裂了,不斷地有溫熱的血液順着脊骨滑下。
冷汗流進眸子裏,蟄得她睜不開眼,時璎晃神的一剎那,又是一鞭如雷劈下。
她起初沒感受到痛,約莫過了幾瞬,才感覺五髒六腑都擰在了一處。
若不是她一直咬着牙,痛吟就沖出口了,可身子還是被打得狠狠一晃。
掌刑的一驚,收了長鞭就湊上前去,“掌門,還……還要打嗎?”
她從前只是對着牛皮練習過長鞭,但從未對人真正使過。
牛皮尚且能被打裂,更何況人的肌膚呢?
時璎轉過頭,“不要留情。”
她說完這話,蒼白的臉上隐約有笑意。
傷痛削淡了她面上的冷厲,汗珠劃過面頸,濕漉漉的颌骨也比從前更柔和。
掌刑的雖不忍,但也不能違抗,她退開五步,擺手拒絕了副手遞來的白帕。
長鞭上沾滿了血,按規矩是要擦過再打的,要保證鞭鞭都能發揮最大的威力。
但掌刑的不想再拖了,盡快打完,時璎才能少受罪。
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要罰得這麽重,更不明白為什麽要耗一年罰完。
就算長鞭是重刑,可依着時璎的修為,一次挨五十也是能撐住的,最遲半年就罰完了,何必要多受罪啊?
一直站在臺下觀刑的晚渡卻是真真切切地瞧見了時璎方才的笑。
她又想起寒止墜崖前的笑。
一樣的悲涼,卻又好像有什麽不同。
但晚渡還理解不了,她呢喃道:“師父是不是想寒止師姐了?”
站在她身旁的戒真更是又急又氣。
彼時他拿長鞭抽打時璎,盡管憤怒,但手上還是留了勁兒的,如今掌刑的再是當心謹慎,也斷斷不敢少力,這是壞了規矩。
莫說兩百下,就算是這二十鞭打過,也得掉層皮。
最後一鞭落在背上,時璎在輕顫間濕了眼眸,她抖着唇,在垂頭一瞬,無聲地念出了兩個字。
寒止。
她為自己這些年的不作為贖罪。
她更是在衆目睽睽之下,用這樣的方式,向自己的心愛賠罪。
時璎須臾從疼痛中緩過來,再撩起眼皮時,眼神裏已然瞧不出任何情愫來,殷紅的血順着她的衣裳淌下來,眨眼就滴成了一窪。
時璎沖掌刑的微微颔首,“有勞。”
“分內之事。”
她婉拒了晚渡和其他弟子的攙扶,只身朝山頂走去。
“時璎。”戒真猝然喊住她。
時璎轉過身時唇角還挂着來不及隐去的笑。
“為什麽要這般……苛待自己?”
戒真想說的其實是“折磨”。
時璎靜默幾瞬。
“我該。”
我對不起折松派。
更對不起寒止。
***
通向山頂的小道素來寂靜,時璎剛踏上臺階,就聽到了低低的啜泣。
蹲在草叢邊的人正一邊抹淚,一邊朝火堆裏扔紙錢。
時璎故意露出了腳步聲,被吓到的少女腳下一軟竟向後栽去。
遽然跌進一個血氣濃重的懷抱裏,少女又驚又怕。
“沒事吧。”
時璎将人抽正便迅速收回手,向後退了兩步,她怕吓到這個兩眼盈淚的少女。
“掌門!”少女跪下身,“是弟子礙您的眼了。”
時璎卻問道:“怎麽躲在這裏燒紙?”
“我阿兄死不瞑目,家鄉有一種說法,慘死之人不能只在頭七的時候送一送,每月都得送送,不然下輩子投不得好胎,我擔心門中師兄師姐覺得晦氣,才出來的。”
時璎久久不出聲,少女只見有血緩緩滴落,洇散在山道泥地上。
她怯怯道:“弟子知錯了,請掌門責罰。”
時璎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她撿起散落在地上的紙錢,抽出兩張後遞給少女。
“節哀。”
時璎将紙錢扔進火堆裏,就提步走開了。
少女望着血影走遠,半晌轉回眼時,哭得更厲害了。
***
時璎昏昏沉沉地推開房門,她解開衣裳,本是要給傷處上藥的,可她連日操勞,如今驟然重傷,人一沾到床榻,眼皮就猶如有千斤重。
她趴在被褥上,徑直睡了過去。
“時璎。”
房門外響起了一聲柔軟的呼喚,女人總是含着笑。
“時璎,我想你。”
時璎堪堪擡起眼,她透過門縫瞧見了白色的長裙。
“寒止?”
她幾乎是一瞬就哽咽了。
房門被緩緩推開,寒止就站在門口,紅珀色的眼眸裏漾着柔光,她笑盈盈地站在陽光下,一如既往的美豔動人。
時璎泣不成聲,她想說什麽,雙唇翕張不停,卻只有眼淚流下來。
“我好想你……我想你了……你去哪裏了?”
她朝寒止伸出手,想要摸摸自己的愛人,可寒止的輪廓卻突然變得模糊。
“照顧好自己。”
寒止一步步朝後退去,時璎啞聲哀求,“不要走!我求求你!我錯了!”
時璎試圖去抓寒止,可摸到的都是碎肉和腥血。
寒止的身影消失得徹底。
“不要走!”
時璎再一次從夢中驚醒,她早已摔到了床榻下,心悸的感覺壓得她喘不上氣。
藥瓶碎了,後背上的鞭傷也沒有處理,時璎瞧着一地的藥粉,只覺得疲憊。
她也不往床上爬,只是蜷縮在地上,一覺醒來,窗外天色已暗,空蕩蕩的房間裏冷清到死寂。
時璎将臉埋進臂彎裏,先是低低地抽泣,而後大哭出聲。
“寒止,不要丢下我一個人啊……”
***
半年前。
摘月峰峰頂。
夜色凄涼,寒無恤渾身是血,跌跌撞撞地走進了寒止的殿院。
小院裏挂着一個風筝。
“爹爹!我好喜歡這個風筝!”
粉嫩嫩的小臉上漾着天真爛漫的笑,寒止那一年四歲。
“爹以後,年年都給你做,好不好?”
“好!”
回憶如潮水般湧來,寒無恤痛得難以呼吸。
寒止到死,也只得到了這一個風筝。
推開寒止的房間,寒無恤深吸幾口氣才踏進去,屋裏陳設不變,桌案衣櫃上都落了厚厚一層灰。
他轉了一圈,而後取下一本橫在白玉架上的書,翻開兩頁就看到了一張泛黃的舊紙,其上寫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要是娘親還活着就好了。”
裹滿血的手掌又冷又僵,寒無恤抖着身子又翻了幾頁。
“爹爹今日又罵我了,是我做得不好,所以他才不喜歡我。”
“倘若我不是殘廢,就好了。”
“手臂被打斷了,我想活着。”
“……”
書砸落在地,寒無恤靠着書架滑坐到地上。
他不是完完全全地信了瘋女人的挑撥,信了寒止不是他的親骨肉,只是女人的話,讓他能理所當然地将一切罪過都怪在寒止身上,阿荼的死,他自己的無能為力,命運的戲弄,他都能通通怪在寒止身上。
可寒止從沒有做錯什麽。
寒無恤擡起手給了自己幾巴掌,許是仍然覺得歉疚,他又以頭搶地,撞得頭昏眼花。
一道暖黃的燭光照進屋裏。
“什麽人?”
寒無恤慢慢擡頭,沒有血色的臉上盡是眼淚。
“教主?是教主嗎?”
女孩提起粉色的裙擺,小跑進房裏。
“是我。”寒無恤靜靜看着在打量自己的女孩,“你就是少主帶回來的孩子?”
“嗯。”女孩将燈籠擱在一旁,又将房門關上,她看出寒無恤不大舒服。
“少主對你好嗎?”
寒無恤又問。
“很好的,少主給我買了好多糖。”女孩說着,就掏出一顆來。
“吃多了壞牙。”寒無恤突然露出了慈父般的笑容,“少主喝藥怕苦,也愛吃糖……”
他說到這裏,聲音戛然而止,臉上淚痕未幹,又再次有眼淚狂湧而出。
是啊,她分明那麽怕苦,還因為自己的折磨而日日受傷,不得不時時喝藥。
太苦了。
寒無恤捂住臉痛哭起來。
女孩不解。
片刻,寒無恤反手抹掉臉上的淚珠,他的眼神裏充滿了期待,“你想不想做教主?”
女孩懵懵懂懂地點了頭,寒無恤大笑道:“好!好!”
他屈指一吹,一道黑影即刻閃現。
小六單膝跪下,“教主請吩咐。”
“從今日起,赤陰宗第三十七代教主就是她了,你且護着她。”
第三十六代被跳過了,留給誰的,自是不言而喻。
小六并沒有多嘴,“是。”
“你這輩子跟着我,是委屈了。”寒無恤看着小六,發自肺腑道,字字懇切。
“屬下忠一人,雖萬死不悔。”
女孩适時退出了房間,她面上的天真乖巧散得幹幹淨淨,唯留下陰郁。
爹娘兄長的大仇,她總有一日要讓折松派血債血償。
“教主将她托付給屬下,不就是怕屬下殉主嗎?但屬下還是會追随教主而去的,在赤陰宗一切都安定下來以後。您的意思,屬下都明白,那孩子就算是少主的小輩,少主的喪事,屬下會大操大辦,讓她依照教主之禮,風風光光地走。”
寒無恤最後看了小六一眼,便緩緩閉上了眼,血從他的脊背上淌下來,在身後積了一灘。
寒止,爹爹對不起你。
***
蓮瓷被花茗迷暈了,醒來人就已經在橫霧山了。
她也不蠢,心下幾轉就知是寒止的意思。
為什麽支開自己?
自是有危難之事,寒止不願牽連她。
蓮瓷是知曉的,但她不能放任不管。
時日越長,蓮瓷心中越是不安,她下不了山,只能暗中找手下去查。
終于她收到了音信。
“在看什麽?”
花茗照常給她送飯,進門就看蓮瓷在慌慌張張地展開一張紙條。
她剛覺察到不對,蓮瓷就已經變了臉。
“我要下山!我要下山……”
她不停地呢喃着,站起身就往門外沖。
花茗一把攔住她,“你去哪兒?”
蓮瓷撞開她,吼道:“少主墜崖了!至今生死不明!我要去找她!那山崖太高了,萬一……別攔我!”
“你不能走。”
花茗其實前幾日就知道了。
“我偏要走呢?”
蓮瓷看着門外一衆看守,抽刀出鞘。
“那你先看看這個。”
花茗沒想到,這麽快就要用上寒止的手書了。
【……蓮瓷,好好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就當是替我安穩活一次吧……】
蓮瓷重重将信拍在桌上,眼淚奪眶而出。
就在這時,門外沖進來一個給花茗報信的小弟子。
“大師姐!帝都出事了!四皇子前日|逼宮成了,三皇子下了大獄!”
“你說什麽?!”蓮瓷渾身都在顫抖。
葉棠選擇了三皇子啊。
“無論如何,你都別來找我。”
葉棠的話她還記憶猶新。
怎麽會這樣?
少主……
葉棠……
蓮瓷一口氣郁結在心裏,當場暈了過去。
***
深淵底,山洞裏,一個女人緩緩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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