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孫女

孫女

又是一年臘月。

蹲在房頂上的女孩緩緩呼出一口寒氣,她望着消散在冷空中的白霧,咕哝道:“師姐,這都一年了,小姐怎麽還沒有醒?”

少女一邊挑揀着凍幹的藥材,一邊說:“小姐傷得太重了,我摸過她的脈,她是有內功底子的人,只怕內力還不淺,但她的內力被生生吸了出來,不僅丹田殘損,周身經脈也有五成毀斷,加之受了猛烈的沖撞,半身筋骨都碎了,她能遇到老谷主,倒是命不該絕。”

“小姐與阿荼主子得有七成相似吧。”

女孩撅了撅嘴,“總算是找到她了。”

少女也只是嘆了口氣,“是啊,但願不遲。”

***

平卧在暖榻上的寒止不知被灌了多少補藥,藏在被褥裏的身子依舊清瘦如紙,一雙手沒有絲毫溫度。

守在床邊的女人年逾半百,面若刀刻,五官深邃,眼神冷厲,她用一雙粗糙而又溫暖的大手裹住了寒止太過細瘦的長指。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就這樣抓着寒止的手,趴伏在榻邊睡熟了。

藥爐裏焚燒着摻了合歡皮的熏香,從窗外吹進來的風和煦又清新,寒止緩慢地動了一下腳趾,她半晌才重新感受到自己的身子。

雙腿脹痛,腰腹酸軟,脊背無力。

仿佛有千斤巨石壓在胸口上,沉重的身體就像是被雨水泡漲且遍生黑苔的腐木。

寒止想要睜眼,連同呼吸都變得稍稍有些急促。

裹在手心裏的五指動了動,女人當即驚醒,她猛然撐起身子,剛好瞧見了寒止長睫輕顫。

須臾,有兩滴淚從寒止的眼角淌下來,女人激動得心如擂鼓,她攥緊了手下的褥子,想要喚寒止一聲,又不知自己這個侄女叫什麽名字。

淚水抹花了眼前的景象,寒止睜開眼睛,茫然地盯着床帷,她很恍惚,記憶還停留在墜崖那一刻。

自己不是死了嗎?

“醒了?”

冰冷的女聲在身側響起,寒止偏過頭,來不及反應,就挨了一耳光。

啪——

房門在這時被猛地推開。

“黎蘼!哎呦!哎呦!這孩子才剛剛醒,你打她做什麽!”

一個耄耋之年的老太,拄着一根手臂粗細的金玉拐杖,急步走進屋裏,她摟過被打懵的寒止,擡手指着黎蘼,“你給我出去!”

寒止生得白,如今又一年未曬過太陽,本來如同羊脂溫玉般的肌膚失了光澤,白而慘淡。

黎蘼那一巴掌打得不狠,但寒止的小臉上還是浮現出了三根血指印。

寒止剛剛蘇醒,遲緩的思緒跟不上變故,她只是怔怔地瞧着黎蘼,一雙紅珀色的眸子裏水光未散,有幾分泫然欲泣的意味。

黎蘼看着她,就想到自己的小妹,黎荼。

她心中大痛,厲聲道:“這一巴掌,我早就想打了!你給我聽清楚了,無論什麽時候,都要先顧全自己,不許自輕自賤!更不許為了任何人丢棄自己的性命!”

老太狠狠将拐杖杵在地上,“你是要氣死我!是不是啊!你給我出去!”

黎蘼冷哼一聲後摔門而去。

“哎呦——”老太捧住寒止的兩頰,慈祥的面上盡是心疼,“孩子,打疼了吧。”

除了時璎,寒止極少與人這般親密地接觸,她本能地往後縮了縮脖頸,整個人瞧着更加脆弱可憐了。

“不疼的。”

寒止蒼白着臉,啞聲說。

“不要怕啊,有祖母在,你姨母再不敢打你了。”

老太将她擁入懷裏,“孩子,我們找你,找得好生辛苦啊。”

寒止太久沒有感受到來自親人的關愛了,她手足無措地僵在床榻上,倒是老太與她絲毫不生疏,一會兒捏捏她的耳朵,一會兒又揉揉她的腦袋,稀罕得不得了。

短短半柱香的功夫,寒止就不知聽到了多少次“我的乖孫女!”

“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寒止。”

寒止乖乖靠在老太的懷裏。

“寒止……寒……”

老太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而後又笑着抓起寒止的兩只手,“不試試自己的左手嗎?”

“啊?”

寒止縮了縮左臂,左側小指卻動了。

腕骨以下的空茫之感消失得徹底,寒止看了老太一眼,慢慢将左手攥成拳,又慢慢張開,新奇感讓她激動得呼吸一顫。

“我的手……我的手好了!”

老太見她臉上終于有了笑意,不禁紅了眼。

“這世上,就沒有我治不好的病,我的乖孫女就是要多笑笑才好。”

寒止一直盯着自己的左手,她猝然很想哭,又咬住下唇,将情緒暫時隐下了。

“祖母,姨母是不是不喜歡我?”寒止頓了頓,“我可以走的。”

門再一次被推開,黎蘼沉着臉,“你想往哪兒走!”

“姨母……”

寒止謹慎地喊了她一聲。

“莫要搭理她,她就是這樣的臭脾氣!氣性大得很,祖母待會兒收拾她。”

“沒事,是我不讨喜。”

老太抓住她的手,“怎會這般想啊?瞧瞧這小臉,生得多可人。”

黎蘼只看她這般模樣,就知這孩子沒少吃苦,再有不滿也發不出來了,只是冷着臉道:“按時把藥喝了。”

寒止乖巧應了。

黎蘼走出院子,嚴肅的臉上終于浮現出幾分笑意來。

“孩子,你莫要多想,到了這凰藥谷,就是回家了。”

老太接過婢女端來的藥。

“你姨母就是太想念你娘親了,但是她萬萬不該打你。”

“無妨。”寒止接過藥碗,她瞧着黑黢黢的湯藥,胃裏就一抽一抽的疼,但她面上沒有展現。

“去端幾盤甜果來,還有前些日子糖漬的雪梨,一并拿來。”

“是。”

寒止心裏一暖,小口将湯藥喝盡了。

澀味在唇齒間綻開,她輕輕皺了皺臉,老太當即掏出一張幹淨的絲娟,輕輕替她拭掉藥漬。

“這是補藥,你周身的大脈和碎骨都長好了,唯獨丹田傷得重,現下雖是痊愈了,但還要鞏固,我摸得你有寒症,這個不急,待開春了,我只需要幾副藥就能給你調理好。”

寒止愣愣聽着,須臾客氣又笨拙地說了聲謝謝。

老太瞧着她對親人也是這般懂事又小心的模樣,心酸不已,她握着寒止的手,久久說不出話來。

幾個去端甜果饴糖的婢女前腳走出門,後腳又來了一群婢女。

“請老谷主安,請小姐安,奴婢等奉少谷主令來。”

老太颔首,随手指了指房中的空地。

本來還寬敞的房間只眨眼就堆滿了皮箱,棉錦絲綢、繡鞋首飾、金銀珠寶以及書冊畫本,應有盡有。

甚至還有一個皮箱裏裝的是風筝、青玉鸠車以及九連環這些孩童稀罕的玩意兒。

寒止默然瞧着,半晌掐了掐自己的指尖。

“這些東西,你姨母半年前就在着手準備了,我們不知道你喜歡什麽,但是瞧你穿得素淨,就先準備的是素色衣裳,上頭的刺繡用的都是金銀線,一股金線,七股銀線,瞧着不招搖,但也貴氣,還有這些小孩玩意兒,都是她去搜羅回來的,我說你長大了,用不着,她不信,脾氣比田莊上的驢還倔……”

寒止撲哧一聲就笑了,她回握住老太的手。

“祖母費心了,姨母也是。”

老太拍拍她的手背,“我們是一家人,我的乖孫女不能受欺負,我活一天,你姨母在一日,你都有家人,都有倚仗,用不着小心翼翼,委曲求全。”

“是。”

寒止發自內心地笑了,只是她在聽到“家人”二字時,心還是狠狠顫了兩下。

時璎……

***

“小姐馬上就來了,你衣裳還沒理好,這是大不敬。”

候在宴廳外的小婢女低聲提醒着身邊人。

“我知道,她從小不知在哪個鄉野裏長大,好拿捏的,用不着這麽小心伺候。”

“你……”

小婢女還想說什麽,寒止就已經到了。

“請小姐安。”

衆人齊齊跪下,唯獨一人慢了半拍。

寒止餘光中将這一切都盡收眼底,她面上淡笑不減,直直朝那人走去。

不染纖塵的繡鞋出現在眼前,婢女本沒将寒止放在眼裏,可居高臨下的人遲遲不張口,她就穩不住了,先擡起頭來。

“大膽!”

跟在寒止身後的也是看得懂主子眼色的機靈人,“小姐讓你擡頭了嗎?誰讓你這般盯着主子瞧的!”

婢女慌忙垂下頭去,“奴知錯了。”

寒止卻是俯下身将人帶了起來,她溫聲說:“年關将至,大家都辛苦了,我給大家準備了一些過冬要用的羅炭,每個人都有,待會兒就送到。”

羅炭是稀罕物,就是老谷主一冬能用到的都不多,凰藥谷等級分明,他們這些地位最低的奴婢,能燒到雜灰炭,就是謝天謝地了。

“多謝小姐!”

寒止不擺臭臉,待他們也謙和,人群本就有大半人是喜歡她的,其餘幾個見人下菜碟的刺頭聽到她這話,也隐約琢磨出寒止從前身份不簡單。

她們将頭埋得更深了。

被寒止抓在手裏的婢女才是真的怕了,她垂頭瞧着自己的衣裳,連怎麽死都想清楚了。

“你瞧,這忙得連衣裳都來不及整理了。”寒止再近半步,伸手勾住她耳邊的兩縷碎發,“是忘了,還是不想啊?”

寒止的指尖擦過臉頰,像是被蛇信子舔過,婢女吓到戰栗,當即軟了膝蓋想跪。

可寒止另一只手卻死死抓住她的臂膀,輕聲道:“下不為例。”

“是、是……”

寒止将那兩縷碎發別到婢女耳後,眼神有片刻顯得狠厲。

當年她還殘廢時,摘月峰上的侍女也是這般瞧不上她。

寒止太敏感了,她敏銳地覺察出婢女的輕視,怒意最先沖頂,可幾瞬之後,她退開兩步,面上的笑容比方才更明豔。

何必呢?

“見主子,衣裳淩亂,是大不敬!你自己去領八十杖!”

跟在寒止身後的人受了老太叮囑,容不得任何人讓寒止不痛快。

“罷了,今兒我高興,就先記着吧。”

有人唱白臉,寒止不介意唱紅臉。

“謝小姐開恩。”

婢女跌跪在地上,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和耳朵,半邊身子都麻了。

宴廳裏,高閣上。

“合該放心了?我孫女能是任由旁人拿捏的貨色?”

黎蘼欣慰一笑。

老太睨她一眼,“哦,還會笑啊。”

“……”

黎蘼當即斂了笑。

***

今日是家宴,也是寒止蘇醒後,第一次到宴廳用飯。

“祖母。”寒止笑得乖巧,“姨母。”

老太連忙向她招手,“來祖母身邊坐。”

寒止聽話地走到老太身邊,只是在落座前沖黎蘼淡淡颔首,“姨母,寒止失禮了。”

“嗯。”

黎蘼不冷不熱地應了一聲,老太翻她的白眼,拉着寒止的手不肯松。

“一家人,不講究這些死規矩,我的乖孫女,願意坐哪裏,就坐哪裏。”

“娘,您太溺愛她了。”

黎蘼如實說,老太卻像是不講道理的孩子般嗤她一聲。

“你還管上我了,這孩子哪裏不懂規矩了?還要怎麽管?從前在外邊,我日日盼着見吶,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我就樂意寵,她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給她摘,成不成?”

“成。”黎蘼掃了眼身後伺候的人,“您說什麽不成啊。”

她站起身,作勢要倒茶,寒止卻喊住了她,“姨母,寒止來吧。”

“欸。”老太不松手,“讓她來,你等着待會兒吃就行,你不是愛吃甜的嘛,祖母讓她們做了好幾道酸甜口的菜。”

寒止乖乖點頭,但還是堅持說:“從前沒能在您膝下長大,如今回來了,也沒有什麽能報答您的,您就讓我伺候吧。”

“也好。”

老太也不堅持,黎蘼将茶壺推到寒止跟前。

寒止卻沒有先提茶壺,而是轉身接過婢女燙好的方帕擦手,她半撩起袖管,提壺倒茶的動作不急不緩,規矩又不做作,擱下茶壺時,她将壺嘴對準了自己。

“祖母,請喝茶。”

寒止将茶雙手遞給老太,又将另一杯遞到了黎蘼身前。

這茶卻沒有立刻被接走。

寒止也不急,伸直的手絲毫不抖,杯盞中的水澄亮而無浮沫,高度也正巧半高過三分。

黎蘼逐漸肯定了心中的想法,普通人家養不出寒止這樣的規矩和氣質。

“臉還疼嗎?”

黎蘼接了茶,狀似漫不經心地随口一問。

“不疼了。”

“嗐!”老太忙将寒止拉回到身邊來,“改天我也給你一巴掌,你看看疼不疼。”

“娘年輕的時候,打得也不少。”

黎蘼呢喃着,被老太聽得清清楚楚。

“你說什麽?”

“我、我該……”

黎蘼哪兒敢跟家裏的祖宗拌嘴,當即就服了軟。

寒止偷偷笑,一擡眼就被黎蘼捉住了。

兩人對視一瞬,又同時轉開眼。

家宴一開,走菜的人如流水般進出,涼菜之後,眨眼桌上就是各色菜式高壘,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家禽野味堆了滿滿一桌,再是小菜青蔬,濃湯甜點。

寒止看着冒尖的米飯和已經堆成山的菜、肉,喉間聳動了幾下。

老太顧不上拿自己的筷子,只一個勁兒地用長筷給她夾。

“多吃點,太清瘦了,對身子不好。”

寒止起先還顧着體面,到後來細嚼慢咽已經趕不上老太的速度了,她兩頰慢慢鼓了起來,像是在藏食的小松鼠。

黎蘼看着她這副模樣,思緒不經意間飄遠了,她的小妹當年不愛吃飯,也總是将米飯塞進嘴裏藏着。

寒止吃得都快冒汗了,她含糊不清地說:“祖母……我吃不下了。”

黎蘼忽然開了口。

“吃魚。”她生硬地說,仿佛不容拒絕。

寒止瞧着碗裏多出來的魚肉,勉為其難地夾了一筷子。

“吃肉。”

“嗯。”

“吃菜。”

“……”

“再吃點紅糖糍粑。”

“姨母,我當真吃不下了……”

“吃!”

“嗚!”

家宴從傍晚吃到天黑盡了,寒止坐在座位上,人都吃懵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默默在心裏打了個巨大的嗝。

嗝——

此嗝若能沖天,寒止覺得,九天都能被她掀翻了。

谷中臨時有要事需要處理,黎蘼不得不先走,她起身時摸到了袖管中的東西。

她将竹折燈掏出來。

寒止心跳乍停,一瞬就亂了呼吸。

“給你修好了,只是上面的血擦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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