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解脫

解脫

“娘!”

黎蘼激動道:“您沒瞧見她看到那竹折燈時的反應嗎?我早就說了,她內功底子決計不淺,能丢了一身的內力,絕對是她自己自願的!不知又是為了哪個狗東西!”

老太拄着金玉拐,“那你也不能在飯桌上就試探她!這孩子不是一般的敏感,你讓她察覺出來,怎麽辦!還有,從今往後,你都不許打她!”

“我不想看她步了阿荼的後塵!與其讓她這般自輕自賤,為了那虛無缥缈的情愛就舍棄自己的性命,我情願親手打死她!”

黎蘼氣急了,将心裏話全盤托出。

“你打死她?我先打死你!”老太舉起金玉拐,照着黎蘼的臀腿就是狠狠一下。

她到底是上了年紀,雖使了全力,但也只是打得黎蘼微微屈膝。

“娘!早知阿荼會慘死異鄉,當年說什麽,我都不會允許她和那個姓寒的混賬小子跑了!我這些年不停地試圖去想,倘若讓我回到當年,我一定要把她攔住,哪怕她恨我這個當姐姐的一輩子!我也不能瞧她所托非人,不得好死!”

黎蘼難得紅了眼,她倏然轉開臉,呼吸間聽得顫音。

老太微微佝偻着身子,痛苦在沉默間蔓延,數十年來都未曾消減分毫。

“寒止是小妹唯一的血脈了,我總不能再護不住她吧!寒止今日為了那人甘願放棄自己的內力,他日呢?他日是不是千刀萬剮,上刀山,下火海,她也願意!?”

“是。”

黎蘼猛然轉頭,只見寒止就站在果樹下。

“你說什麽!”

黎蘼很快反應過來,“你再給我說一遍!”

她氣得四處看,随手撿起一根枝條就要往寒止身前沖,老太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臂。

“讓孩子說完!”

“還有什麽好說的!”

黎蘼不想掙傷了老太,只是瞪着寒止,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寒止一如既往地平靜,但她眼尾暈開一片薄紅,像是剛哭過。

“倘若她是真心待我,我就可以替她做任何事情,不惜任何代價,包括我這條性命。”

寒止沒有躲,徑直走到黎蘼身邊,這話一出,她手臂上就重重挨了兩下。

“你、你!氣死我了!”

老太一把将樹枝奪過來,“夠了!”

寒止忽然就笑了,這是她到凰藥谷後笑得最大聲的一次。

“曾經寒無恤打我的時候,我就在想,倘若娘親還活着,會不會也像祖母那樣把鞭子奪過來,把我護在身後,每一次挨打,我都在幻想,可是奢望就是奢望,後來我再也沒想過,我在刑牢裏跪冰的時候,瞧着膝頭的傷,我想的最多的,其實是……”

寒止濕了眸子,她分明笑着,可瞧着卻是無比悲傷,她就像是被痛苦裹挾着,随時都會破碎。

“也許死了,就真的解脫了。我記事起,最大的執念就是要治好這只殘損的左手,我以為寒無恤恨我,是因為我是殘廢,不曾被愛,也因為我是殘廢,我這二十三年,是一日一日捱過來的,活着比死了,更讓我覺得痛苦和疲憊,我活着同行屍走肉沒有分別,我捱着,只是想要驗證一下,我自己究竟值不值得被愛。”

寒止瞧見老太擔憂的神情,艱難地維持着笑,卻已然淚流滿面了。

黎蘼将她一把摟到身前,“你說什麽胡話呢!”

“姨母方才不舍得罵我吧,但我這些年聽得最多的,就是混賬、畜生、孽障……再後來,我遇到一個人,她再也沒有這樣辱罵過我,她總是會在我将睡未睡的時候,趴在我耳邊說一句話。”

時璎的聲音仿佛就在耳畔回蕩。

“我的寒止是天底下最值得被愛的人。”

寒止揚起臉,阖上眸子也沒能止住決堤般的眼淚,她哭紅了鼻頭,黎蘼将她抱得更緊了。

老太抓着金玉拐杖的手抖個不停。

揩掉敷在下颌上的淚珠,寒止将袖管中的竹折燈掏出來,“這燈是在江槐的時候,她給我讨來的,只是因為我一句想看,她都快被人打死了,還護着這燈。”

“上面的血……”

黎蘼反應過來。

“是,血是她的,她待我是真心的,我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時光也很開心。我想要驗證的,得到了答案,就算是殘廢,就算再不堪,也會被人愛,所以我釋然了,這手是好是壞,都不重要了。一直支撐我活下去的執念其實也在那一刻崩塌了,是我貪戀她對我的好,所以暫時沒有尋死。”

寒止的剖白聽得老太心如刀割,她抓過寒止的手,只喃喃兩聲。

“我的乖孫女……我的乖孫女啊……”

“但是我們之間發生了太多事情,我騙她,她騙我,兩個人在騙局裏袒露真心,從一開始也許就是錯的,姨母那一巴掌打得對,我本來覺得,自己不會做搖尾乞憐的狗,真到了該做了斷的時候,我又一次一次地妥協,試圖說服自己活在虛妄的構想裏,永遠和她的愛待在一起,可真相大白,我到底是做不到。”

寒止眼神幾變,有後悔,有痛苦,唯獨沒有怨恨。

她沒有真的怨恨過時璎。

“我怕愛意總有一日會消散,我這個人怯懦又自私,我就是想死在她最愛我的時候。”

寒止止不住地發抖,黎蘼生疏又僵硬地替她拍了拍背。

“她少年時吃盡了苦頭,我不想自己離開以後,她再受到不公,受到虐待,我的真氣能讓她突破最後的內力大關,所以我才會強迫她,強行将內力打給她,如此,也算對兩個人都好。”

“寒止,你傻不傻啊!情情愛愛的,當真就這麽重要?難道你活這一遭,就是要證明自己被愛?這世上大河山川,功名利祿,哪一樣不比情愛來得實在?你還這般年輕,當真就沒有抱負?沒有欲望?沒有野心!”

黎蘼皺着眉,火氣發不出,全積郁在心頭。

寒止垂下眼簾,半晌都沒有答話。

“你說啊!”

“你吼什麽!”老太呵斥黎蘼。

寒止再擡眼看向她們二人時,眼眸裏充滿了豔羨。

“姨母有被好好愛着,可是我沒有啊。”

寒止向後退了兩步。

“我出生起,就做了赤陰宗的少主,富貴,甚至是奢靡的日子,我沒少過,我可以說我對金錢厭倦了,但我沒資格對一個飽一頓饑三餐的人說,金錢不重要!”

黎蘼沉默少頃,氣勢稍弱,“若是你吃不飽飯,成日裏睜眼就是勞碌奔波,便也不會覺得情愛重要了。”

“呵……”

寒止幹笑兩聲。

“姨母想知道我從前在哪裏長大,想知道這竹折燈有何含義,用不着在飯桌上幾番試探,不是說一家人嗎?直說就好了呀,不過瞧姨母方才的反應,應該是早就有所猜想了吧。”

老太和黎蘼皆是一怔。

寒止方才故意說了“赤陰宗”三個字,可她們都沒有表現出任何震驚之色來。

更何況适才的家宴,壓根用不着那麽多丫鬟,黎蘼讓她們來,就是想試試寒止怯不怯場。

“孩子,你姨母她也是怕冒犯了你。”

老太攬過寒止,又偷偷瞄了黎蘼一眼。

這孩子,比她想得還要敏銳。

黎蘼也略覺尴尬,她與寒止之間,本就親近不足,但她又忍不住要管教寒止,寒止看似乖順,實則心裏自有打算。

兩人間的氣氛顯得變扭又古怪。

“您覺得我做了少主,所以從小衣食無憂,故而才有閑心去想情愛,其實不然。”

抓着左臂的手一直在抖,寒止知道老太揪心,從前各種凄慘的遭遇都被她咽下了。

“清貧也好、富貴也罷,我都受過,折辱亦或是谄媚,我也體會得真切,我有一年病得都快要死了,沒有傷藥,沒有大夫,我也沒有錢,但是那一夜,我想的也不是要争名奪權,我想有個人能抱我一下。”

只一下就好。

寒止自嘲,“您就當我沒有抱負,當我膚淺幼稚、無可救藥吧。”

她臉上的淚痕又再次被沾濕了。

“但是沒有愛,我真的會撐不下去。”

黎蘼還想說什麽,卻被老太一把拉開了。

“孩子,你老實跟我說,你現在還想不想死?”

老太臉上的憂色一掃而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歷經滄桑後的沉靜,世事雜繁沉重,落在她佝偻的肩膀上,仿佛只是幾粒塵灰,歲月沉澱出了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領。

寒止眼神空茫,她流着淚,半晌才轉動了眼。

“我不知道為何要活,我唯一的執念已經沒了,活着要做什麽呢?”

寒止的眼神忽然飄閃了一下。

活着……活着就能再見時璎一面……

一閃而過的想法讓她渾身發麻。

不要再見了吧,萬一她已經不愛了呢?

就保留最好的記憶吧。

可是……

老太卻是真真切切地注意到了她的變化。

她肯定寒止是在這一刻想到了什麽,她還有牽挂,有難以放下的東西,就還是好事。

強迫自己忘記,強迫自己不在意,都是自欺欺人。

老太眼眸微凝,她抓住寒止的雙手,将人拉到自己的身前。

“祖母很喜歡你,祖母晚年常覺膝下空虛,日子寂寞,你願意留在祖母身邊,陪祖母說說話嗎?”

寒止看着老太,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祖母喜歡我,我很高興,但是我這些時日常常在想,您喜歡我,究竟是因為我是寒止,還是因為我娘親。”

留與不留,活與不活,好像都一樣,反正“寒止”這兩個字生來就是要被遺忘的。

左手忽然被握住,寒止下意識縮了縮肩膀,“姨母……”

抓着她的大手粗糙、厚實卻又無比溫暖,黎蘼嚴肅的面上露出懇求之色。

“你是我侄女,你娘親是我小妹,這不一樣,我們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也找了你二十餘年,可凰藥谷畢竟能力有限,也怪我沒本事,但我們一直都牽挂着你啊。”

寒止雙眸通紅,顫抖着問:“真的嗎?二十餘年?”

“真的。”

寒止突然就繃不住了,她想要将臉埋起來,黎蘼像是瞧出了她的想法,輕輕将人納進了懷裏。

“我……我有家了嗎?”

寒止一遍一遍地問,哭得歇斯底裏,她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在這一刻宣洩出來,黎蘼抱着她削薄的身子,生怕她滑下去。

老太替她順着氣,半是哽咽,半是笑。

“寒止回家喽……我的乖孫女回家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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