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除夕
除夕
除夕夜。
折松派很熱鬧,夏過秋散,春三月發生的事情仿佛都已經被徹底遺忘,大紅燈籠取代了喪幡,漫山遍野都是熱烈的鮮紅。
唯獨時璎房裏白喪未撤。
晚渡知道時璎沒有興致慶賀新歲,同她用過飯,就早早回了房。
新歲和舊年又能有什麽分別?
晚渡更在意的是還沒有參透的劍招。
亥時夜闌人靜,本是盤腿坐在榻上的晚渡倏然睜開了眼,她微微動耳,聽見了房門開合的響動,她小心翼翼地挪到牆邊,透過窗隙朝外看去。
時璎提着棕紅色的食盒,看樣子是要出門,可她剛走了兩步,足下就踏空了。
石階明晃晃地橫在路上,日日都要經過數遍,時璎卻像是第一次走,驟然失重的感覺不大好受,她像是被吓住了,怔了幾瞬,又摸了摸食盒,才繼續朝外走。
就要拐出前院時,她又撞到了拱門上。
悶響聽得晚渡心裏一緊。
時璎的背影被昏涼的燭光拉得又細又長,直到她徹底消失,晚渡才收回視線,她沉默地點亮了床頭的燭盞。
這樣的場面,她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了。
在外,時璎一如既往,沒有任何反常,甚至比起從前更加平和圓融,可回了這院子裏,她就變了個人,一發呆就是好幾個時辰。
中秋月夜,晚渡記憶猶新。
她本是去給時璎送月餅,可卻見她靠在亭下流淚。
這是晚渡第一次瞧見時璎哭。
她沒有出聲,可攥着一小截荼白衣料的手卻在狂顫。
嗒嗒濺落的淚珠倒映着懸在蒼穹上的黃月。
圓月被淚珠割碎,掉落一地,無從拾起。
正是佳節,卻襯得時璎更加孤單了,她頹然地坐在空蕩冷清的亭下,無助地發抖。
晚渡看了很久,那樣近的距離,時璎卻毫無察覺。
憂傷過重,悲痛欲絕。
晚渡還不完全理解情愛,但她敢肯定一件事——
時璎很愛寒止。
就如今日這般,時璎常常在夜裏出門,去的是後山禁地。
而禁地裏立着寒止的衣冠冢。
尤其是每月領了鞭子,時璎夜裏必定是要去禁地的。
***
夜風蕭蕭,簌簌吹動了系在墳包邊的招魂鈴,掃開薄薄一層白雪,半月前被清掃過的雜草竟又再次從石縫間冒出了嫩茬。
時璎沒有舉燈,她融在夜色裏,借着昏芒的穹光久久凝視着寒止的衣冠冢,半晌才啞聲開口。
“寒止,我來遲了,等久了吧。”
她掀起衣袍,席地而坐。
“真的很抱歉,最近後山的亭子塌了,我一直在忙着督修……門中的規矩,太陳腐、太嚴苛的,我全部都圈畫出來了,至于是要改,還是要除,我還得細細考量……弟子們今年都很認真……”
從前她每日回房,寒止都會黏在她身上,詢問她這一日都做了什麽,時璎如今也将她做的事情一點一點地講給寒止聽。
她面對着冰涼的冢碑,眼神卻是充滿了綿長的溫柔,深情款款,仿佛寒止就在她對面坐着。
“對了,瞧瞧我給你帶了什麽來。”
時璎揭開食盒,端出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
“今年的湯底裏有蔥油,是把小香蔥爆煸後炒的油,我去年瞧着,你好像很喜歡。”
去年……
這人去年分明還在的呀……怎麽現在就……
時璎手一顫,滾燙的湯蕩出來,澆紅了她的肌膚,她沒覺得痛,将面放在了墳包前。
時璎又失了神,她看見寒止将面碗端了起來。
她癡癡地看着,笑得臉頰發僵,也沒有察覺。
寒止微微鼓起的臉頰和漾着淡笑的明亮眼眸仿佛就在面前,時璎瞧了許久,終于探出手。
啪——
她的想象驀然碎了,在她心裏砸出了令人窒息的巨響。
夜色從四面八方湧來,時璎怔怔地看着已經坨成一團,涼透了的長壽面,幾次想去抓筷子,都抓了空。
“對不起啊,這崖太深了,我下去幾次,都沒能找到你,只能暫時委屈你了,這衣冠冢是不是太小了?”
地上寒涼砭骨,時璎也不知站起來,只是蜷縮成一團,環抱着膝蓋。
“我聽說奈何口很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你別擔心,我在青山寺給你點了一盞長明燈,你收到了嗎?如果實在害怕……”
時璎兩眼空洞,颠三倒四地說着一些她從前絕不會相信的神佛之事,半晌又忽然失了聲,再接着說時,本來平靜的嗓音猝然就繃不住了。
“實在害怕,就等等我吧,寒止,不要丢下我,好不好?我怕下輩子就認不出你了……”
時璎咬住自己的手腕,壓抑的嗚咽間只剩下兩個字。
寒止。
時璎一遍一遍地喊,她多麽希望,再能聽到回音。
可是沒有。
“對……不起……”
寒冬臘月,時璎也沒留神,随手抓過一件薄衫就出了門,薄薄一層裹着已經瘦脫形的身子,後背上交錯的鞭傷還沒有完全結痂就再次被抽開。
血已經流幹了,眼淚還是忍不住。
時璎為自己曾經欺騙寒止而忏悔。
她不能光明正大地說寒止是她的愛人,她只能這樣懲罰自己,乞求寒止泉下有知,走得時候能少些怨氣,她沒求寒止原諒,只求她走得安心。
宵分雪大,時璎一動不動,她靠着寒止的冢碑,不肯離開。
“寒止,新歲平安。”
我愛你。
***
梅林間白影翻飛,寒止輕巧落地,嫣紅的梅瓣落在潤白的腕骨上,她收劍入鞘,滿意地轉了轉左手。
“我的乖孫女!”
老太人還沒影,聲音倒是先來了。
寒止提起裙擺,大步朝她走去,“祖母。”
“瞧你練得,滿臉是汗。”老太掏出絲絹,幫寒止擦掉了額上的薄汗,“不急,慢慢來。”
“好。”
寒止輕輕喘着氣,臉色比剛醒來時多了幾分血色。
“看看祖母給你帶什麽回來了。”
老太像是變戲法一般,從身後掏出了一個糖人。
寒止眼睛一瞬就亮了,“是糖人!”
她好甜口,已經不是秘密了。
老太又掏出一袋五顏六色的糖豆,她壓低聲音說:“你姨母專門給你買的,但她不好意思自己拿給你。”
寒止哈哈一笑,她歪過腦袋,恰好對上了黎蘼望過來的小眼神。
又是四目相對,這一次,寒止大聲道:“多謝姨母。”
黎蘼摸了摸鼻頭,淡淡“嗯”了一聲,就火速“逃跑”了。
“還是這麽變扭,沒辦法。”
老太毫不掩飾地搖了搖頭。
寒止小口吃着糖人,“姨母不擅長表達感情吧,但她心是好的,我明白。”
她主動挽過老太的手,“但我還是和祖母最親了。”
這話說得大聲,老太眼珠一轉,就明白了。
她也大聲道:“不跟她親,跟祖母親。”
躲在假山後的黎蘼險些沖出來,但是她轉念一想,及時剎住了腳。
寒止進步飛快,先前丢失的內勁短短幾日竟然就重新煉出了三成,她本就是有武功底子的人,黎蘼不懂匿息,自知早就被這孩子發現了。
她笑裏都是寵溺。
這孩子鬼機靈……
祖孫倆低低笑,過了須臾,寒止說:“愛偷聽的姨母走了。”
“我們不帶她玩。”老太牽着她,走到一顆百年巨樹邊坐下。
即使是臘月,凰藥谷的風依舊很禾煦,寒止靜靜感受着拂過臉頰的柔風。
太久沒這麽松弛過了。
“這劍用得順手嗎?若是不趁手,改日祖母叫人來給你重新打一把。”
寒止搖搖頭,“我不挑劍的。”
“這麽厲害?”老太捏了捏她的臉,“我的乖孫女這麽厲害啊!”
寒止有些羞,聲如蚊吟,“沒有……”
“凰藥谷就這一把劍,你娘親從前就愛搗鼓這些,我呢,年輕的時候固執啊,我想讓她們繼承我的衣缽,就不許她練劍,誰知道,你姨母把你太祖母傳給我的镯子當了,給你娘親打了這把劍。”
寒止端詳着這把長劍,水鐵劍鋒,嵌玉暖柄,也稱得上是寶貝了。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又把镯子贖回來了,然後把你姨母拎起來狠狠打了一頓,這小兔崽子趁我睡着了,把茶壺裏的涼茶換成了墨醋,我早晨起來,昏昏沉沉的,險些嗆出個好歹來。”
老太斷斷續續地說,也像是憶起了往事,目光變得柔和又幽遠。
寒止沒想到看起來嚴肅正經的姨母,曾經會做這種事。
“我當年很在意你太祖父留下的基業,我想讓凰藥谷成為江湖用藥制毒最厲害的門派,盡管生了她們兩姐妹,我也沒怎麽管,大部分時間也是在鑽研配方,種養藥材,你祖父也去得早,她們兩姐妹才是最親近的。”
老太說到這裏,頓了頓。
“後來阿荼非要出谷,一門心思要去外邊習武,阿蘼為了她小妹,答應了要繼承我的衣缽,我也不好再攔,就放她去了,兩姐妹這一別,就是十幾年,她中途帶着你爹回來過一次,被阿蘼打出了門,因為寒無恤那時候長得實在像是那蠱惑人心的小面首。”
寒止聽到“折松派”三個字,忽然攥緊了手,老太沒有發覺她的異常,接着回憶。
“二十三年前的一天夜裏,阿荼大着肚子回來了,她神志不清,嘴裏只念叨着一個名字,寒無恤。我那時正在閉關,阿蘼想将她帶回來,可她不願意,再一跑就沒了影。”
老太抓過寒止的手握在掌心裏,“阿蘼沒想到,那就是兩姐妹見的最後一面,你娘慘死,我們就想着找你,可是找到你娘的屍體時,只看到半截斷指和一件男人的衣裳,沒看到你。”
寒止隐約記得寒無恤右手小指是殘缺的。
“孩子,寒無恤待你不好,他待你娘……”
老太說到一半又止住了。
寒止應該也不清楚吧……
不料寒止卻接了話茬。
“他應該很愛娘親,他這二十三年再沒有娶妻,甚至都不近女色,我去過他的房間,裏面挂滿了娘親的畫像,他待我不好,就是覺得娘親生我傷了元氣,是我害死了娘親,後來他又聽人挑唆,說我不是他的親骨肉,他相信了,把怨氣都發洩在我身上,卻還是一直對娘親念念不忘。”
寒止心緒很複雜。
當年的事情,她知道八成。
許久以前,就有人提出九岳三十六派合一,而她的娘親是最先站出來反對這件事的人,以她為首的青年才俊組成了一個反盟幫派,為了維正武林而奔走奮鬥。
後來他們遭遇追殺,娘親遇害時,寒無恤拼死保護,可雙拳難敵四手,愛人重傷,就在他眼前斷氣,追殺的人步步緊逼,他沒機會将愛人的屍體帶走,只能将幼女帶走。
再返回時,愛人的屍體就已經不見了……
寒止默然想着,若她是寒無恤,必定難以接受。
頭皮猛然一跳,寒止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時璎。
時璎親眼瞧着自己墜崖,她會不會去找自己的屍身?
腦海中生出了一點苗頭,寒止就倏然将其掐斷了。
時璎……時璎……
她一想到就覺得心慌。
柔風停了,山谷上方薄薄的雲層被吹開,金黃的陽光投落在祖孫兩人身上。
“你娘性格剛毅,寧折不彎,她眼裏容不得沙子,所以才會被陰暗小人針對,她走了一輩子的正道,死也是為正道而死,她永遠是我的驕傲,阿蘼一直覺得她是受了寒無恤的蠱惑,為情所累,走了彎路,其實我倒覺得寒無恤未必有她那般魄力,阿荼一直敢愛敢恨,那一夜她回來,該是預料到自己時日不多,不想拖累凰藥谷,所以自己不留下,卻又想讓我們庇護一下寒無恤,只是造化弄人,他先帶你投靠了魔教。”
寒止聽着她将從前的事情全部道來,仿佛看到了年少時的娘親。
和她無數次在腦海中想象的一樣。
永遠幹淨,永遠燦爛。
“孩子,你娘不是自輕自賤的人,你也不會是。”
這些時日相處下來,老太發現,寒止根骨裏是清傲倔強的,她的脊背上還是沒長出什麽肉來,削薄如紙,卻永遠不會屈彎。
“但是,答應祖母,不要急于去尋求一個答案,偏激會讓你失去理智,你肯為身邊人周全,是善良的好孩子,可忽略了自己,也就不是好事了。”
寒止乖乖應了。
祖孫兩人總是這樣長談,寒止也逐漸敞開了心扉,她覺得老太像是汪洋,能包容她的一切,本該渾濁的眼眸卻是澄澈無比。
“怎麽急着要恢複?”是為了什麽人嗎?
老太沒有問後半句。
寒止想了想。
能和時璎并肩站在一起的人不會是個廢人。
一想到可能再見到時璎,寒止感受着自己如今空蕩蕩的丹田,就覺得無端恐慌。
她還是希望自己在時璎跟前,是完美的。
但每當祖母和姨母出現,她感受着來自家人的愛,聽着她們一遍遍地誇自己好,她又覺得,這種想法是錯誤的。
倘若要變得更好,不該是為了旁人,而應該是為了自己。
寒止暗暗想。
她的想法已悄然發生了變化,她第一次學着去認真對待自己。
“我不想日後手無縛雞之力,也不想受任何人的庇護,我寒止,只需要依靠自己,就能活得很好。”
縱然風雪壓肩,斧钺加身,也不改她傲骨清清。
寒止彎了彎眉眼,浸泡在陽光裏,不見沾染了恹色的破碎,只是淡而悠長,美得不容攀染。
“好,不愧是我的乖孫女。”
老太心裏松了口氣,人瞧着就更精神了。
但寒止卻毫無征兆地朝一旁栽去。
“孩子!”
老太一把扶住寒止的後腦,只見躺在臂彎上的人瞳仁擴散,長睫顫動了幾下就阖上了眼皮。
“孩子!”老太拍了拍她的臉,寒止卻像是暈死一般,沒了回應。
***
“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上回是在藥田,她也是這樣忽然就摔倒了。”
黎蘼瞧着躺在床上的寒止,松開摸脈的手。
“她上次只昏了半個時辰,就自己醒了,現下都兩個時辰了,我怕……”
老太定下神,“這是好事,她身上是沒有外傷了,只是這根骨大損,如此便是喂進去的藥起效了,等她睡吧,待內裏養好了,人自然就不會再暈了。”
“那豈不是她日後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可能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天半月,甚至半年一年?”
黎蘼是怕老太等不起。
老太微微一笑,“我這身子骨,再活五十年都不在話下,慢慢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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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