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五年

五年

劍意在竹林間炸開,晚渡一把扯掉蒙住雙眼的白紗,難掩興奮。

“師父!我成了!”

坤乾十三招,最後一招,她成了。

時璎遙遙站在林蔭裏,直到晚渡跑近,她臉上才浮現出薄淡的笑意。

“很好。”

晚渡擡袖揩去面上的薄汗,褪去稚嫩後,眉眼間尤殘青澀,但不失英氣,她的目光永遠是熱烈而純粹的。

時璎看着她,只想到了一個詞。

意氣風發。

是她沒有過的。

“是弟子太愚鈍了,整整五年才明透其中關竅。”

晚渡深深朝時璎鞠了一躬。

她很感謝時璎這五年的悉心教導。

時璎面上笑意不改,“客氣話就不必說了,我明日要下山,這次帶你一起。”

“好啊!”

晚渡已經整整五年不曾下山了,她高興了一瞬,又突然收了笑,“我、我會打攪師父嗎?”

這五年來,每到春三月,時璎都會下山,雖然她不提去做什麽,但晚渡隐約猜到是和寒止有關。

“你長大了。”

時璎擡眼,她瞧着被竹葉割碎的遠天,眼神悲憫而又幽遠。

“她還在的時候,我對不起她,如今人走了,我能做的也只有每年給她點盞燈,上柱香了。”

這是晚渡第一次聽到時璎對她講起寒止的事。

當年她只到寒止的腰間,如今身量都與她一般高了。

但是沒機會再見她笑了。

晚渡心裏不是滋味,“師父,我陪您去。”

“好。”時璎聲音也是薄淡的。

除了下山辦事,她早就不穿玄色了,一年四季都着素白的衣裳。

寒止的喪禮并沒有在五年前結束。

時璎一直在為她的愛人服喪。

“這次鷹刀派的老掌門過壽,武林中大半門派都會去,你跟着我也算露個面,此次歷練過後,門中事務,我就交給你代辦了。”

晚渡聞言,既激動又惶恐。

時璎像是聽到了她的心聲,只道:“不怕,我會一直在的,等你何時能完完全全獨當一面了,我才會放手。”

“師父……”晚渡眼眶一熱,“師父很辛苦吧。”

時璎厭倦這個位置,晚渡早就發現了。

可這五年,她卻是将自己釘死在了那把掌門椅上。

折松派如今才是名副其實的江湖第一名門,人才輩出,行的都是救濟百姓、庇護災民、懲奸除惡、匡扶正道之事。

三十六派合一的事情,有時璎反對,就再也沒人提起過。

但江湖上流言風聲卻一直沒停歇,甚至比從前罵得更加不堪入耳了。

“沒事。”

時璎搖了搖頭。

都不重要了。

***

清明前後,來青山寺祈願上香的人絡繹不絕。

“祖母,我都兩月不曾再暈倒了,應該已經調養痊愈了,用不着求神拜佛。”

寒止挽着老太的手,黎蘼稍稍落後兩步,三人避開喧鬧的人群,徑直繞去了佛院深處。

“那不成。”老太抓緊了寒止的手,“我的乖孫女要長命百歲,平平安安。”

“好。”

寒止依着老太的心意,乖乖應了。

佛院深處的菩提樹上系滿了紅綢帶,拜過佛像,寒止趁着老太與僧侶交談的間隙,獨自走到了樹下。

湊近了瞧,方知人間百态,悲歡離合全都濃縮在一條小小的綢帶上。

求姻緣,求長壽,求高中,求平安……

寒止看了須臾,走到擱着筆墨的桌案前,她給老太、黎蘼和蓮瓷各寫了一張。

烙印在心口的名字又一次發燙,她執筆的手緊了緊,終究還是落墨成字。

【盼我的美玉平安順遂】

寒止寫下這九個字後,做賊似的左右觀望一番,才将祝福時璎的綢帶單獨系在了隐蔽處。

她剛攙着老太從東門走出去,時璎和晚渡就從西門走了進來。

正在清掃落葉的小僧一眼就認出了時璎,他當即放下掃帚,“施主,您又來了。”

時璎合掌。

“您的香油錢,這些年都不曾斷過,真是善人有心。”

時璎沉默幾瞬,微微躬身回禮。

“談不上。”

她轉身踏進殿內,久久凝視着佛像,合在心口的手也一直不曾放下。

晚渡見時璎跪在了蒲團上,當即背過身,轉而朝菩提樹走去。

她繞着古樹慢慢走,視線掃過一衆綢帶,忽然停在幾根垂枝下。

“系在這旮旯裏?”

晚渡咕哝道,她心生好奇,抓過綢帶細細看。

小字寫得蒼勁有力,只是在收尾時,不知執筆之人為何抖了手。

晚渡從頭看到尾,并沒覺得有什麽特別,她見時璎走近,笑盈盈地跑上前,被她松開的綢帶又落回到垂枝下。

“師父,好多人祈願啊。”

晚渡随口一提,時璎也沒擱在心上,兩人一路朝外走,晚渡說個不停。

時璎靜靜聽着,她偶爾會淡淡一笑,但更多的是空茫。

***

落霞橫鋪,暮色籠罩着喧鬧的集市,黃昏落日下炊煙袅袅,晚渡手裏提着給鷹刀派掌門準備的喜禮,時璎走在她前面。

忽然有十幾輛馬車拐過街角,朝這頭野弛而來,時璎被人潮推擠到牆角,餘光中倏然閃過了一抹熟悉的白影。

她心裏猛然一跳,當即朝街對面看去,可馬車截斷了她的視線。

時璎死死盯着攢動的人頭,沒有她熟悉的那個。

“師父!”

晚渡将喜禮護在身前,只見時璎像是着魔似地一個勁兒往人堆裏紮。

“師父!”

她的喊聲很快就被叫賣與吵嚷吞噬,時璎已經沒了影子。

“!”

而擠到街對面的時璎有些耳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變得扭曲,所有人都像是趴在她耳邊尖叫,但她又聽不清楚,似乎正有漿糊倒灌進她的腦袋裏。

時璎自顧自地朝白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她看到寒止了。

真的看到了。

“擠什麽!”

“趕命呢!哎呦喂!”

“……”

一種寒止就在前方的念頭驅使着時璎朝前擠,她已經顧不得禮數體統了,瞧着将她堵住的人群,她沉寂了許久的心裏猛然生出了些陰戾的情緒來。

時璎臉色漸漸變得沉冷,眼神也變得十分狠厲,她絲毫沒覺察到體內的真氣已經亂了套。

追到路的盡頭,險些撞到石牆上的時璎霍然剎住腳。

寒止呢?

她的寒止呢?

時璎怔在原地,半晌又渾渾噩噩地拐進了右手邊的窄巷,她在四通八達的巷子裏打轉,灰瓦青磚反反複複地從眼前掠過。

“寒止?”

時璎茫然又無措地喚了一聲。

沒有人回應。

嗡——

太陽穴突突地發痛,時璎一瞬有些眩暈,她倚着牆緩緩滑坐到地上,血氣從喉間湧上來,她呼吸不暢,五髒六腑都絞在一處痛。

“師父!”

晚渡徑直從房頂上一躍而下,她看着時璎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就大概猜到了原因。

“我沒事。”時璎動了動僵硬的手指,“抱歉啊,讓你擔心了。”

這話落進晚渡耳朵裏,無端顯得有些委屈,她看着時璎蒼白的臉,只道:“沒事,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先回客棧吧。”

懸崖萬丈,寒止從上面跌落時已經沒了內勁,想要活命幾乎不可能,時璎頭兩年是這麽想的,可寒止的屍身一直不曾被找到,時日一長,時璎就變得越來越愛幻想了。

她先是頻繁做夢,而後只要看到白色的東西,就會聯想到寒止,如同今日這般。

只是她鮮少有這樣失控過。

晚渡見她一年比一年恍惚,生怕她哪一日就瘋了,愁上心頭,卻又無可奈何,能解開她心結的人已經死了啊。

“走吧。”時璎撐着牆站起來,晚渡想要攙扶她,卻被婉拒了。

她望着時璎落寞的背影,重重地在心裏嘆了口氣。

一牆之隔。

院落裏琵琶聲悠揚,寒止靜靜站在老太身後,她隐約覺得有些心慌。

“這便是我的幹孫女?”

一位年過古稀仍舊精神矍铄的老人滿臉慈愛地望着寒止。

“是我的乖孫女,沒你的份啊。”

老太與她是莫逆之交,幾十年的情分了。

“只是這孩子近幾年總是昏迷,一直不得空帶來見你,如今半年倒是好些了。”

“我給她瞧瞧。”

寒止乖巧問了好,便跟着老太一路進了後院,她剛走了幾步,就恍然聽見了一聲“師父”。

這聲音,她覺得有些熟悉,又一時想不起來。

“小姐,老谷主喚您了。”

丫鬟的聲音徹底打斷了寒止的思緒,她沒再多想,大步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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