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章

第 13 章

數月後,休屠城。

千裏邊城,萬丈大漠,塵土與黃沙在天地的盡頭飛揚,宋玉霄獨自登上城牆,遙遙望着關隘下的蒼茫北地。

不多時,身後響起腳步聲,緊接着傳來小太監尖細的嗓音:“昔年鎮北候冤案已平,本該送小侯爺回長安的,但呼延部大可汗盤踞甘、瓜二州,時常派兵騷擾,實是叫人應接不暇呀……”

“草原已入冬,今年天冷,許會有白毛災。”宋玉霄沒有回頭,只是立在原地,“陰山以北的部族全部回遷,若退兵,沒有東西吃,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小太監漆黑的眼珠滴溜轉了兩圈,向前一步,道:“小侯爺據守休屠,可是想好應對之法了?”

宋玉霄用餘光瞥見他走到了自己身邊,不動聲色地挪了個位置:“黑河水尚未結冰,他們不敢貿然渡河,甘州全境尚未淪陷,或許還有一戰之力。呼延璟的主力在甘州,若要南下攻打涼州城,必定要過休屠。”

“小侯爺是想在這裏……”小太監伸出手,并起食中二指,在咽喉處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以表達他的未盡之言。

一旁的宋玉霄沒有回應,只問:“小公公不遠萬裏從長安來,可是大人有什麽要吩咐在下?”

小太監聞言,四下看了看,而後微微一笑,不由分說地拉住宋玉霄的手腕,強行拉近二人之間的距離,用只有他們才能聽見的聲音說:“如今長安局勢動蕩,聖人竟受奸人蠱惑,疑心我等。小侯爺常在北地,不知朝中一群腐儒,只會寫詩做文章,哪懂得什麽家國大事?”

“兩國邦交,自是情誼為先,大可汗與我家義父神交多年,互相引為知己,這您是知道的,昔年高山流水、伯牙絕弦,我家義父,是斷斷不願做伯牙的。”

宋玉霄微微眯起了眼睛,眼中流露出殺意,但轉瞬即逝。

小太監說完,不待他做出反應便松開了手,自覺後退一步,朝他一禮,朗聲道:“義父吩咐,沙蠻子不過是秋後的螞蚱,已蹦噠不了兩天了,小侯爺只需全力守住休屠便好。”

話已帶到,小太監将雙手負在腰後,施施然離去了。

宋玉霄望着那道逐漸遠去的背影,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隐忍片刻,他突然雙肩一顫,捂住口鼻劇烈地咳嗽起來。

喉間、肺裏滿是血腥氣,他咳得幾乎站不住腳,這時,又有一人上得城牆來,見狀忙将他扶住:“侯爺!您無事罷?軍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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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宋玉霄擺手示意不要叫人,又一連咳了好幾聲才停下,“不必叫人了。”

男人擔憂地看着他,待他平靜下來,方才憤憤道:“都是那呼延璟,他殺了穹特勤,竟還傷了您……若非長安的人及時趕到,恐怕——”

“之前的事就不必再說了。”宋玉霄咳得臉色蒼白、眼尾泛紅,他擦掉眼角滲出來的淚,啞聲問:“尋我何事?”

經他這麽一提醒,男人才想起正事來,忙道:“還記得剛來時您與我說,朝廷要重整鎮北軍,這些年流落隴右的兄弟聽說侯爺平了冤屈,您又在休屠,便都日夜兼程地趕回來,昨夜您交于我的信件,便由兄弟們送往長安,絕對萬無一失。另外,今日重新造了冊,我特意拿來給您看。”

“不必看了。”宋玉霄擺手打開他遞上來的冊子,“沒有我認識的人。”

男人臉上的笑意淡去,他看着宋玉霄的側臉,恍然間才想起宋玉霄所熟悉的同袍、兄弟,都已在十二年前邊城城破時跟随他的父親一起殉城而死。

青年面若金紙,唯有一雙眼瞳漆黑,像是一只獨自游蕩在世間的鬼。

他形單影只、孤苦無依,不屬于任何地方,也不為任何人所停留。

宋玉霄又站了一會兒,正要離去時,第三人上得城樓來,言斥候來報,城外十裏發現小股呼延部騎兵,正飛速前來。

霎時間兩道目光都落在宋玉霄的身上,他想起小太監離去時的話,思襯片刻,道:“調二百騎,随我出城。”

男人聞言,驟然瞪大了眼睛:“侯爺!”

“無妨。”宋玉霄飛身下了城樓,“其餘人各司其職,不必在意。”

不多時,休屠城門大開,宋玉霄一身戎裝,率領二百輕騎飛馳而出,直奔遠方廣闊的天地。

小隊行進片刻,只見遠方一片塵土飛揚,待到再靠近,便能看清人了。

只見敵軍前方,呼延璟赫然一身狼铠,單手持缰,立于馬上,見宋玉霄來,他打了聲唿哨,跟在他身後的騎兵便紛紛抽刀,加快了馬速。

另一邊,宋玉霄在風沙中微微眯起了眼睛,他躬下身,伏在馬背上,悄無聲息地抽出了鞍鞯一側的□□。

長河落日,西沉的太陽如火般赤紅,見證着兩支騎兵在飛揚的塵土與狂亂的沙礫中沖撞在一起。

宋玉霄形如鬼魅,在遮天蔽日的沙塵中阒然出擊,□□反射着寒光,帶出瓢潑鮮血,将尚未作出反應的騎兵連人帶馬斬于刀下。

他甩盡刀上的血,松了缰繩,以雙手執刀,白馬載着他在風沙中奔跑,他閉上眼睛,辨認風的聲音、沙子的聲音、還有一點自遠方傳來的鳥類的啼鳴。

突然,他睜開眼睛,一夾馬腹,□□的戰馬瞬間會意,載着他朝着另一個方向奔去。

馬蹄揚起的沙塵逐漸消散,呼延璟伸手撫掉睫毛上的沙礫,一手拎刀,新鮮的血液描摹着彎刀的弧度,一滴一滴落下。

騷擾已經結束,他搓了搓手指,意興闌珊道:“差不多了,撤。”

話音未落,一騎從最後一縷尚未散盡的煙塵中掣出,呼延璟迅速翻下馬背躲避,彎刀在手,旋轉着撞上了那柄劈砍而來的斬馬橫刀。

馬背上的宋玉霄面無表情,見一刀未能将他斃命,便又斬下第二刀!

金鐵交鳴之聲響徹天地,呼延穹被震得手臂酸麻、虎口滲血,又在電光石火之間反手握刀,锵一聲将那柄重若千鈞的□□揮開,單手拽住缰繩,旋身回到馬上。

戰馬帶着他拉開安全的距離,兩騎對峙,呼延穹微微揚起下巴,笑道:“侯爺,好久不見了。”

“大可汗。”宋玉霄雙唇微啓,帶着鄙薄,冷冷吐出三個字。

另一邊正在交戰的騎兵見主将收了刀,紛紛策馬返回,拱衛主将,呼延穹甩了甩酸麻的手臂,看着他說:“侯爺好刀法。”

宋玉霄雙手繞着缰繩,禮貌又不禮貌地回應:“承讓。”

“今日且來探探虛實,”呼延璟微笑地看着他,眼神頗為意味深長,“下次再見,本汗可就不會心慈手軟了。”

“若有下次,這把刀,必定取你頭顱。”宋玉霄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

呼延璟頓時哈哈大笑,打馬離去,從宋玉霄身邊經過時,他突然側過臉,用只有他們二人可以聽見的聲音說:“宋玉霄,你是真想要我的命啊?”

宋玉霄立于原地,面不改色,待到那一隊騎兵迎着沉入地平線的太陽離去,他才一振馬缰,平靜地對周圍的将士說:“回城。”

最後一抹光芒在他的身後消失于北地,天地陷入夜色,呼延璟帶人回了大營,遠遠便見阿如拉站在牙帳前,沉着臉等他。

青年将軍多了一道貫穿眉心的傷疤,傷口前些時日才掉完血痂,露出其下新長出的嫩肉,在那張清秀俊美的臉上留下一道不可磨滅的痕跡。

呼延璟闊步向前,待到走近時才睨了他一眼,問:“何事?”

“你手下的人趁我不在抓了我們部族的孩兒,”阿如拉說,“還回來。”

呼延璟沒有說話,只是以目光詢問身後的親衛,那親衛見他看過來,便向前一步,朝阿如拉道:“那小子不敬大可汗,竟在背後詛咒,若非他年歲尚小,該是要打死的。”

阿如拉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他瞪視着呼延璟,再次說道:“将那孩兒還回來。”

“阿如拉,”呼延璟好笑地看着他,“你以為自己在和誰說話?”

牙帳外的篝火在風中顫抖,發出呼呼的聲音,将阿如拉眉間猙獰的傷疤照得明暗不一。他的後槽牙咬得死緊,過了許久,他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單膝跪下,低頭對呼延璟說:“請大可汗饒過那孩兒的性命,讓他回家與他的阿娜團聚罷。”

呼延璟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帶着滿意的笑容。

足足過去半刻鐘,他才笑着說:“好啊。”而後他側過臉,對身旁的親衛道:“去将那孩子放了。”

親衛應聲離去,呼延璟卻沒有讓阿如拉起身,而是繼續道:“你說,如今呼延穹是不是也與他阿娜團聚了?”

阿如拉撐在膝蓋上的右手驟然握緊,他再也顧不得什麽禮數,擡頭憤憤地瞪視呼延璟。

呼延璟似乎早已料到了他的表情,哈哈大笑:“別那樣看我,你再恨我又如何?只要呼延穹的部族一日在這裏,你就拿我沒辦法。”

阿如拉的呼吸變得十分粗重,他的鬓角因憤怒而滲出熱汗,額上青筋暴起,無比憤怒。

“本來我是沒想殺呼延穹的。”呼延璟将雙手負在背後,微微俯下身,注視着他的眼睛,“畢竟,可敦也就只有他這一個孩兒。”

聽見這句話,阿如拉的神色變得怪異起來,先是難以置信,而後又轉變為憤怒和恥辱,最後則變為了厭惡。

他鄙夷地看着呼延璟,說:“你當真連畜牲都不如,可敦是你的嫡母,你竟對她抱那樣的心思。”

“那樣的心思,哪樣的心思?”呼延璟毫不在意他的目光,甚至朝他露出了一點笑容,“從小到大,無人在意我,只有可敦對我好,本來念着這一點情誼,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殺呼延穹的。”

“要怪就怪宋玉霄出手太快太利落,我還沒來得及叫停,他的刀就已經出鞘了。”

呼延璟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臉頰,而後一甩衣袖,獨自離去了,只留阿如拉一人維持着單膝跪地的姿勢,跪在牙帳外。

良久過去,阿如拉才緩緩起身,他揉着酸麻脹痛的膝蓋,無聲地回過頭去,望向身後的牙帳,猝不及防與一雙金色的眼睛對視。

——那是一只停留于牙帳頂端的、渾身雪白的蒼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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