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章
第 14 章
陰風怒號,雪粉漫天而下,随狂風亂舞。暮雲叆叇,遮住了山、遮住了光,遮住了隴右綿延千裏的土地。
大雪逐漸讓人分不清天與地,突然,黑暗中傳來震天殺聲,千騎自山間而來,以高屋建瓴之勢直撲而下,如一條蜿蜒的長蛇,浩浩蕩蕩沖向伫立風雪下的城牆。
雄渾的號角聲接連響起,休屠城門大開,甲光和刀光映亮了昏沉的天幕,兩方軍隊如同奔襲而來的巨獸般撞在一起,頃刻間城下血肉橫飛,染紅了從天而落的細雪。
饑腸辘辘的鹫鷹在空中盤旋,濃郁的血腥味飄蕩在風裏,城下積甲成山、血流漂杵,士兵們腳步匆匆,搬運着傷重的同袍,嘶吼着戰友的名字,到處都是帶着哭腔的呼喊聲。
這是宋玉霄據守休屠城的第三個月,這座自西周時起便已立于隴右的城牆經歷了數不清的戰火、抵擋了無數次的沖擊,直到今天仍舊屹立不倒。
北方的黑河已經結冰,終于等到時機的呼延璟恩威并施,在短時間內集結了草原上能夠團結起來的所有部族,形成聯軍,以甘、瓜二州為起點,向南挺進,戰火已逐漸蔓延至整個隴右道。
一旦隴右道淪陷,再往南走,就是長安。
所幸冬日的大雪阻擋了聯軍行進的腳步,有了數月前被呼延穹一戰陷瓜州、再戰取甘州,三戰兵臨涼州城下的教訓後,隴右各地迅速相應,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了反應,開始抵抗。
然而朝廷受宦官把持數十載,隴右軍隊早已不可同日而語,雖奮勇抵抗,卻仍節節敗退,草原各部以蠶食鯨吞之勢南下,渡過黑河後迅速占領山丹,補充軍備、更換戰馬,轉而東進,欲繞過涼州,直取長安。
此刻,宋玉霄據守休屠,俨然成為了哽在草原聯軍喉間的那根刺。
偏偏他頗為熟悉草原各部作戰手法,且不受激将,為人異常冷血。城下辱罵,不理;騷擾百姓,不管;俘虜兵員,不救。如此下來,兩軍交戰,呼延璟敗多勝少,一時之間竟奈何他不得。
又是一戰結束,天色漆黑如墨,宋玉霄立于城樓,靜靜地看着城下如螞蟻般忙碌的士兵,眉眼間難得顯露出些許疲态。
“侯爺,長安來信。”不多時,男人匆匆跟來,借着身體遮掩,從胸前取出一封密信,“城中百姓都已按您的吩咐秘密撤走了。”
宋玉霄應了一聲,将信展開,垂眼去看:“還有何事?”
“番禾……”男人欲言又止,“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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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宋玉霄看完信,折了兩折,掏出火折子燒了,火光映亮了青年冷峻的眉眼,在夜色下顯得他尤為無情和冷漠。
一旁的男人臉上浮現出為難的神色,他觑着宋玉霄的表情,小心翼翼道:“沙蠻子已經占領山丹,若番禾再落入他們手裏,我們必将腹背受敵。”
火焰熄滅,寒風卷起明暗的火星,吹向遠方,宋玉霄沉思片刻,問他:“你可知你的通敵叛國之罪從何而來嗎?”
男人聞言,不禁肅容,搖了搖頭。
“那一年,我阿耶收到文通密信,言沙蠻子背信棄義,借通商之名偷襲瓜州。”宋玉霄呼出一口白汽,望着遠方。
“我阿耶本不信,可不久後,瓜州亦來信,沙蠻子竟神不知鬼不覺地渡過了疏勒河,再往南,便是玉門關。我阿耶當即派兵支援,誰知當晚,沙蠻子便趁夜攻城。彼時城中空虛,我阿耶下令,撤走百姓,誓死守城,同時向隴右其他駐軍及長安求援。”
“如此堅守半月,沒有援軍、沒有糧草,我們被困孤城,仍在殊死抵抗,直到那一天……”
“後來我才知道,”宋玉霄冷笑一聲,眼中的淚水順着臉頰滑落,“沙蠻子根本不在瓜州,那只是一股不足五百人的散兵,軍報是假的、求援也是假的,要我們死,才是真的。”
北風将他的淚珠吹散,宋玉霄深吸一口氣,重重嘆了一聲:“可那份軍報早已不知所蹤,所以至今無人知曉,大敵當前,我阿耶為何還要派兵去瓜州,他們說他通敵叛國,與沙蠻子勾結,要将整個隴右拱手他人。”
“所以,侯爺是怕……”男人聽懂了他的意思,卻仍舊不忍心,“可如今沙蠻子确已兵臨番禾城下,萬一……”
“沒有萬一。”宋玉霄面露漠然神色,“就算是真的,難道我去支援,他們便能退兵?據守休屠,尚能攔住呼延璟,可如若今日休屠城破,沙蠻子進了涼州,他們可就不會像上次那樣停在涼州城下了。”
男人自然知曉其中利害,聽他如此說,便不再多言,獨自退下了。
一道腳步聲遠去,另一道腳步聲又響起,宋玉霄無聲地嘆了一口氣,轉身詢問:“小公公,可是長安來信了?”
小太監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但很快又被愁容掩蓋,他唉的嘆了一聲,搖頭:“長安尚未有消息傳來,小侯爺莫急,待到明日,咱家再去一封信。”
宋玉霄一身染血戎裝,屹立北風之中,微微垂下眼睛看他。那個瞬間,小太監竟生出一種被猛獸盯住的錯覺。
幸而這令人如芒在背的恐懼沒有持續太久,宋玉霄眨了眨眼睛,擺出謙卑的姿态:“城中百姓,如今可能離去?”
一聽這話,小太監漆黑的眼珠滴溜一轉,旋即道:“小侯爺,咱家雖不懂戰事,可也知道如今這休屠城乃是隴右最安全的地方,否則,咱家為何還要留在這裏呢?長安沒有消息,涼州也不敢輕易放百姓入城吶。”
“是。”宋玉霄無聲冷笑,語氣仍舊恭敬,“畢竟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沙蠻子的探子混入其中。”
“就是這個理兒了。”小太監暗暗松了口氣,又試探着問,“這幾日見城中亂糟糟的,少了許多人,鋪子也關了個七七八八,就連買肉的攤販都不出來了,可是出了什麽事?”
宋玉霄啊了一聲,右手架在刀上,來回摩挲着刀柄:“無事。只是沙蠻子日日前來,恐百姓聚在一起不安全。”
“小侯爺說笑,這兒可是最最安全的地方了。”
宋玉霄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頗為意味深長:“是嗎?”
小太監沒由來地後頸一涼,打了個哆嗦,磕巴道:“是,是罷?”
“那便借公公吉言了。”宋玉霄微笑道。
雪漸小了,落在地上,将戰死士兵們的屍體濡濕,混着血水流淌,宋玉霄倚在城牆上,從懷中掏出一支筚篥,幽幽地吹了起來。
笛聲哀婉悲涼,帶着被風沙打磨後的粗糙和沙啞,響徹內外城牆。恐懼和死亡籠罩着這座孤獨伫立于北地之上的城池,受傷的将士們依偎在一起,迎着笛聲流淚,回頭去看遠方那遙不可及的家園。
風将他的笛聲帶向遠方,跨越飛雪和狂沙,吹向燈火通明的營帳,阿如拉獨自坐在牙帳外,一手支着下巴,盯着停在不遠處的白鷹,目光深而沉,安靜地思考着。
不多時,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幾個部族族長結伴前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什麽。待到走近,交談聲戛然而止,他們停在帳外不遠,看着阿如拉,都默契地閉口不言。
阿如拉沒什麽所謂地看了他們一眼,從袋子裏掏出肉幹去喂那鷹,白鷹循着味飛過來,撲了兩下翅膀,一口将肉幹叼走。
又過了一會兒,呼延璟帶着人快步走來,他受了點兒傷,右臂上纏着紗布,徑直越過所有人進了牙帳。
衆族長面面相觑片刻,這才擡步跟上,阿如拉走在最後,還沒等他進去,掀開的帳子便被放了下來,打在他的臉上。
他頓了頓腳步,而後撩開擋在面前的毛氈,無所謂地走了進去,到得末席坐下,同時将小桌上的酒碗反扣,示意自己并不飲酒。
有士兵上前來為衆人倒酒暖身,酒過三巡後,有人開口了:“大可汗,其他部族都已深入涼州腹地,我們卻被攔在休屠城下三個月,您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麽?”
呼延璟側過臉看了他一眼,答非所問:“今日戰況如何?”
各族長神色不悅,卻還是向他上報傷亡人數,呼延璟安靜地聽着,左手食指點在桌上,發出篤篤的聲音。
待到他們說完,呼延璟盯着面前的酒碗看了片刻,才擡頭看向坐在門邊的阿如拉:“阿如拉,你為何不報?”
不待阿如拉說話,他身旁的族長便發出一聲嗤笑,譏諷道:“他在雪天迷了路,若非長生天保佑,讓我在撤軍時遇見了他,此刻他還帶着人在山裏轉悠呢。”
“什麽迷路,我看是畏懼!呼延穹好歹也是我們的布爾克特,他死了,他手下的軍隊便成了軟骨頭嗎?竟恐懼中原人!”
“休屠城的守将殺了呼延穹,你們不想着為他報仇,竟一味裝傻避戰,不配做我們草原的勇士!”
“阿如拉,你必須出兵。你不出一分力,卻要分享我們的戰果,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好事,只有狗才會跟在人的背後撿東西吃。”
面對衆人的指責和刁難,阿如拉面不改色,他只是靜靜地坐着,猶如一尊雕塑。
呼延璟揮手叫停,上身微微前傾,看着他:“阿如拉,你的面前是随時都想要收複甘州的敵人,你的背後是等你帶回食物和金銀的族人,你是草原的勇士、布爾克特的戰友,長生天在看着你呢,你不能後退。”
牙帳內沉寂良久,才響起阿如拉低啞的笑聲,他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擡起頭,直視着呼延璟,說:“要我出兵,可以。但是大可汗必須許諾,只要我們參戰,穹特勤生前的封地、榮譽、財寶、牛羊,還有部族的圖騰和旌旗、信仰與驕傲,都不能被抹去。”
“可以。”呼延璟微笑道,眼中卻滿是陰冷,“我,呼延璟,以長生天之名向你承諾。”
“我亦以長生天之名向你起誓,”阿如拉得到了他的承諾,施施然站起來,不等他再說話,轉身出了牙帳:“下次開戰,布爾克特與他的軍隊将會與你們一同出現在休屠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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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