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章

第 15 章

“先人說,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宋玉霄望着西北方如墨漆黑的夜色,眼底映出一枚從天而落的赤火流星,“那個方向就是玉門關。”

“不知道今夜之後,還有沒有機會再回去了。”

轟隆!

巨石飛躍關牆,砸入城內,滾燙的碎片四散而去,裹挾着火油,點燃目所能及的一切。

長街頓時陷入一片火海,百姓們尖叫着奔逃,互相撞在一起,到處都是火焰與鮮血,焦糊味彌漫在空氣裏,仿佛扼住咽喉的大手,讓每一個人都感到窒息。

城牆四角的烽火臺被撞得粉碎,旌旗被撕裂、折斷,随着熱風可憐地飄揚。

夜色下,城牆人影幢幢,守城軍甫一登上城樓,便被遠方飛來的羽箭射死,卻還是前仆後繼地向上沖前舉起盾牌,為戰友抵擋那如雨般的飛箭。

在一片殺聲裏,城外傳來隆隆的巨響,大地開始震動,數不清的攻城車自遠方的地平線疾速而來,沖向這座大漠之中仍在堅守的孤城。

數十米高的大車撞上城牆,如巨人相互角力,發出的聲音令天地都為之震顫,敵軍悍不畏死,竟以□□做掩護,擋住從城牆上砸下的滾石圓木,為搭起雲梯拖延時間。

宋玉霄将第一個登上城牆的士兵斬落,而後縱身而下,将順着雲梯向上爬的敵兵通通斬死,孤身沖入車中,如虎入羊群般奮力砍殺。

血濺在他的身上,起先是滾燙的,但很快被凍住,凝結成恐怖的痕跡。他殺死最後一個士兵,雙手持刀,運起內力回身斬去,攻城車瞬間自中部斷裂塌陷,傾倒着砸入城下戰陣。

在一片飛濺的雪粉和沙塵之中,宋玉霄攀住繩索,飛身回了城牆,而後又一連斬死幾個敵軍,右手巨顫,幾乎握不住刀。

他劇烈地喘息着,看見在城下與敵軍交戰的同袍甩出鈎索,纏住攻城車,而後齊力回拉。攻城車倒塌的瞬間,他們的口中發出視死如歸的怒吼,于下一刻消失在了巨車落地的煙塵中。

“放箭……”宋玉霄撕開戰裙下的衣擺,将脫力的右手與刀纏在一起,回身一刀削去敵人的頭顱,沖至最前方,“放箭!放箭!”

剎那之間,數不清的羽箭箭镞燃火,自城頭飛落,密密麻麻地落在地上、盾上、□□上、攻城車上,伴随着命中後箭尾的劇烈顫抖,發出噔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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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人太多了,快頂不住了!”

“還沒到時候。”宋玉霄深吸一口氣,拉開架勢,橫刀在前,看着面前如潮水般湧來、仿佛怎麽殺也殺不完的敵軍,“哪怕戰至最後一個人,也絕不能後退。”

士兵們高舉火罐砸下,陶罐在命中後碎裂,裝在其中的火油四散飛濺,又在瞬間被火焰點燃,于半空中交織成一張火焰巨網,兜頭罩下,覆蓋在正拼命撞擊城門的撞車上。

火勢迅速蔓延,燒穿了撞車上防護的盾甲,數不清的士兵被火燒死,口中發出絕望而痛苦的慘叫。

城牆上、城牆下,城內、城外,到處都是火,高溫席卷起狂風,将殺戮的氣息吹向整個戰場。

突然,一陣嘩嘩聲随風傳來,被宋玉霄敏銳地捕捉到,他瞳孔驟縮,右手猛地一顫,揮刀的動作竟在空中頓住,而後彎起嘴角,露出一個十分詭異的笑容。

面前的士兵見他猝然停下動作,當即大吼一聲撲上前來,刀兵相接,男人從另一側沖出,接下那一刀,而後回手拔出釘在一旁旗杆上的箭,捅進了敵軍的咽喉。

他将愣住的宋玉霄撲倒在地,還未來得及出聲詢問,就聽見不遠處傳來戰友驚怒交加的吼叫:“城門開了!”

“城破了——”

怒吼聲此起彼伏,厚重的城門仿佛失去了一切阻力,在火光的照映下緩緩而開,慷慨地大張雙臂,接納它新的主人。

宋玉霄推開護住自己的男人,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男人正在一旁焦急地詢問該怎麽辦,他卻回頭望着四處着火的城池一動不動,良久,才在男人的注視下雙肩抖動、恐怖地笑了起來。

城門洞開,沙蠻子自此入城,還未來得及逃出城去的百姓擁擠在長街上,嚎哭聲、求救聲不絕于耳,小太監裹着兜帽混在人群中,焦急地向前走去。

他的虎口尚在發麻,掌心內還殘存着沒擦幹淨的油漬,剛才他趁亂前去為呼延璟打開城門,殺了守衛後才發現控制城門的鎖鏈早已被宋玉霄卡死,無奈之下只得用刀斬斷鎖鏈,放呼延璟的軍隊入城。

如今,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只要回到長安,便将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光是想到那些堆積成山的金銀財寶,小太監的嘴角就怎麽也止不住地上揚。

身後傳來金鐵交鳴的聲音,沙蠻子已經入城,正向這群手無寸鐵的百姓殺來,小太監聽見聲音,下意識回頭看去,卻在瞬間發現了異樣。

這些百姓,為什麽都是男人?

他猛地睜大了眼睛,發現周圍的百姓都在看他,那些不同的眼睛中裝着相同的仇恨與殺意,一個恐怖的念頭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終于明白了。

為什麽城裏的人越來越少,為什麽見不到商販,為什麽看不見婦孺,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那麽多的為什麽,只有一個答案。

而答案就在這裏了。

最後時刻,他慌亂地掏出懷中的煙火,緊接着他的視線開始旋轉,他看見紅色的煙火飛向城頭,然後是被熊熊烈火所吞噬的城牆、對他怒目而視的“百姓”、接連出鞘的□□,以及最後那被劈砍得支離破碎的、他自己的身體。

其餘部族都已入城劫掠,呼延璟的軍隊則迅速清掃了仍在負隅頑抗的殘兵,占領城門,至此,他才徹底放下心來。他和他的戰馬都氣喘籲籲,休息片刻,呼延璟才仰頭望着面前這座巍峨的城池,頭盔下的面容終于露出些許笑意。

而就在這一刻,他看見一枚赤色的煙火自城中升起,穿越萬千火焰,飛至硝煙和戰火都無法抵達的高處,砰一聲炸開。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很快,他聽見了親衛的聲音:“可汗——”

城中有埋伏,他甚至沒有看見那些卸去僞裝、從鬥篷下抽出刀的士兵就篤定了這一點,他不待親衛把話說完,迅速勒緊缰繩,控馬掉頭,同時喝道:“關城門!”

“可是我們的人還——”

“我讓你關城門!”呼延璟怒吼道。

這裏的所有人都見過他的殘忍,知道他在殺死父親、兄長的時候從未心慈手軟,他的聲音如伊慕那節的鳴镝聲一般烙印在每一個人的心底,帶着震懾與恐吓,讓人完全不敢拒絕。

士兵們迅速動作起來,開始關閉城門,但已經晚了。

入城劫掠的軍隊沒想到有埋伏,倒在了無處不在的絆馬繩和鐵蒺藜下,僞裝許久的鎮北軍持刀而出,要向他們報這遲了十二年的血海深仇。

佯敗而退的鎮北軍再次出現在城牆上,這一次的反撲比先前更加猛烈,他們的士兵接連死去,屍體被從高處抛落,砸在地上,濺起一片橫飛的血肉。

“撤軍!”呼延璟當機立斷,“撤軍!”

戰場上響起鳴金的聲音,呼延璟一騎當先,在一衆親衛的保護下向大營奔去。

城牆之下,宋玉霄單手扛起被血染紅的旌旗,冷冷吐出一個字:“追。”

號角聲起,鎮北軍的旗幟在冷風中獵獵而舞,自城中而出的戰士紛紛上馬,追随在那匹白馬身後,朝着前方潰逃的軍隊攆去。

在夜色蒼茫的北地之上,卷土而來的鎮北軍猶如一柄出鞘的利劍,第一劍斬斷了敵人的首尾,第二劍則刺入了敵軍的戰陣。

“其他人呢?”呼延璟迎風怒道,“為何不來救?都死了嗎!”

“先前門開時,各部族争先恐後入城,此刻恐怕……”親衛言盡于此,不禁扼腕嘆息,呼延璟啐了一聲,一刀斬死追來的敵軍,連罵了幾句髒話。

“蠢貨,一群鼠目寸光、貪得無厭的蠢貨!”

“可汗!”另一親衛的聲音猝然響起,呼延璟循聲看去,只見他指着前方不遠,驚呼道,“有人來了!是援軍!是阿如拉的部隊!”

話音未落,一只白鷹穿越狂風與暴雪,破空而出,在空中盤旋,發出一聲明亮的啼叫。呼延璟松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卻在遠方戰陣的最前端,看見了一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馬。

他的瞳孔驟然緊縮,還未綻開的笑容被寒風凍結在臉上,呼延璟一勒缰繩,強行使戰馬調轉方向,嘶吼道:“不是阿如拉,減速!減速!是敵人!是呼延穹——”

早已死去的呼延穹如鬼魅般出現在了這裏,他戴着那象征着布爾克特之名的鷹盔,頭盔上的金色鷹羽随風飛揚,如同天空中指引方向的鷹神,率軍沖入戰場。

“怎麽可能……怎麽會!”呼延璟的眼睛因恐懼而滿是血絲,他紅着眼睛,雙唇顫抖,不由尖聲大喝,“你分明死了,我親眼見他殺你——”

“看起來,”呼延穹的聲音幽幽響起,近在咫尺,“長生天還是沒有站在你這一邊啊。”

“我早說了,”風中傳來阿如拉飄渺的聲音,“下次開戰,布爾克特将會與你一起出現在休屠城下。”

那只始終不曾離開的白鷹在空中翺翔,原來一切早有預示。

大雪幾乎将整個世界掩埋,呼延璟渾身發冷,他顫抖地舉起刀,指向面前的呼延穹:“不可能,不可能!我才是統一草原的大可汗,我才是長生天選中的人,我才是——”

驚惶的嘶吼聲戛然而止,呼延穹彎臂擦去刀上的血,漠然地看着面前鮮血瓢潑而出。呼延璟的頭顱在空中劃過一個圓潤的弧線,噗地落在雪地裏,發出很輕很輕的聲音。

“那日就該殺你了,但玉霄說,臺上的戲還沒有唱完,得讓你多活幾個月。”他收刀入鞘,刀與鞘碰撞在一起,發出一聲響遏行雲的金鐵之聲,“現在,戲唱完了,你這條命,我就拿走了。”

雪地被染紅,呼延璟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

第二年,暮秋,伊慕那節,清晨。

綿延千裏的陰山在日光的照耀下如波濤般起伏,太陽還未升起,金色的光芒卻早已将廣袤無垠的草原照亮,伫立山下的王庭巍峨肅穆,據守于此,如同北方的王者,望着那亘古不變的萬裏疆土。

陰山群峰之下,白毛災席卷後的荒原重新長出堅韌的牧草,滿目瘡痍的北地再次勃勃生機,冰雪消融,春去秋來,多如星子的牛羊回到這裏繁衍生息,寒冬之後,無數羊羔出生,昭示着族群頑強不屈的生命力。

這一年的伊慕那節尤其盛大,草原上的所有部族都來了,既是為了慶祝這空前的盛事,也是為了恭賀新的可汗繼位。

呼延穹,這位北地的王者、草原上的布爾克特,将在這一天,繼任他父親的王位,成為新的大可汗。

而此刻,他正大馬金刀地坐在帳中,心不在焉地撥弄着挂在腰間的玉佩,任由一衆侍者捧着祭天的王袍和象征着可汗尊位的金飾在他的身上施為。

阿如拉掀帳入內,叉着腰上下打量他,良久,才道:“有人來了。”

“誰?”呼延穹頭也不擡,問。

“中原人。”阿如拉道,“為顯兩族友誼,特意派了使者,來恭喜你繼可汗位。”

“知道了,你帶人四處轉轉,待會兒儀式開始,請上祭臺就是。”

得到了命令,阿如拉卻沒有退出去,而是側身掀開了牙帳,說:“我覺得,可汗還是現在見一見比較好。”

呼延穹聞言,不悅地蹙起了眉,正要說話,卻見宋玉霄站在帳外,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圓領袍,頭戴玉冠,雙手負在腰後,微笑地看着他。

帳內的人在阿如拉的眼色下識趣地退了出去,呼延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良久,才伸出手,示意他過來。

宋玉霄進了牙帳,亦伸手,但兩只手尚未靠近,呼延穹便一把将他握住,用力拖到面前。

他們太久沒有見面了,呼延璟死後,呼延穹迅速接管了他的部隊,展開清掃,而後又在宋玉霄的極力促成下與長安簽訂盟約,退出涼州,許諾兩族世代交好,永不開戰。

呼延穹的雙唇顫抖着,他有太多的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

最後,還是宋玉霄先開口:“可汗大喜。”

呼延穹的眼眶瞬間就紅了,他伸手捧住宋玉霄的臉,重重地摩挲了兩下:“你……身體還好嗎?”

“都好。”宋玉霄笑着回答。

語畢,牙帳內又陷入一片詭異的緘默之中,語言在這一刻變得無比蒼白,呼延穹快速地眨着眼睛,良久,才伸出手,用力将他抱進懷裏。

不多時,阿如拉的聲音再次響起:“可汗,儀式要開始了。”

今年的伊慕那節沒有下雪,草原早已不複翠綠,卻在豐收的喜悅下被染上了另一層金黃的顏色,各族聚在祭天臺前,注視呼延穹登臺,念誦祭祀長生天的禱詞。

他頭上那頂雕有各部族圖騰的金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頂冠無比沉重,象征着權利與傳承、責任與誓言,他以他的祖先、部族和信仰向長生天起誓,許下為族群帶來福祉、永生永世保衛領土的諾言。

祭天結束後,祭臺下的人群自動分至兩邊,露出架于百步之外的長生天神臺,神臺之下,則是以柳條編織而成的馬鹿、黃羊、狍子等獵物模型,穿着神衣的老巫登臺奉上雕弓與三支飛箭,朗聲道:“我等承長生天福祉,奉請神箭三支,祈禱來年水草豐沛、物埠民豐。”

呼延穹拉開雕弓,屏息凝神,而後連珠三箭飛出,百步穿楊,釘在遠方的獵物模型之上。

“長生天保佑!”

人群中發出歡呼,宋玉霄站在最前方,仰頭望着祭臺上迎風而立的呼延穹。他的長發迎風而舞,劍眉斜飛、目若朗星,唇角噙着笑意,也低頭向下望來。

四目相接的剎那,呼延穹爽朗一笑,揚手扔了雕弓,拿起奉到面前的聖火,而後不顧老巫的呼喊,在衆人的驚呼聲中自祭臺上縱身一躍,他白金色的王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如同一只從天而降的白鷹。

他攬着宋玉霄,帶着他一起點燃祭臺下的火堆,火舌竄上柴堆、竄上祭臺,聖火沖天而起,将人們的虔誠與祈願帶向長生天的所在。

狂歡在聖火點燃的那一刻開始,人們歡聚在一起,圍着那象征生命與希望的火焰跳舞歌唱,呼延穹拉着宋玉霄,在悠揚的牧歌聲中開口:“八年前,我被奴隸逃脫的聲音驚醒,在我阿娜的帳中看見了你,那是我第一次與你見面。”

“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不知道你的來歷,把你當做前來刺殺的刺客追逐而去,你卻沒有殺我。”

“這叫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後來,我才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宋玉霄,可汗再問你最後一遍,你是不是我阿娜的情人?”

宋玉霄回望他,秋陽與烈火照得他眉眼盈盈:“不是。”

呼延穹閉了閉眼睛,嘴唇嗫嚅了一下,才緊張地問出第二句話:“那……你願不願意做我的情人?”

“我願意。”宋玉霄笑着說。

風吹動篝火,将狂亂的火星吹向遠方如神龍般威嚴的陰山,白鷹飛舞,沖上山巅,帶着那厮守一生的祈願,越過群山湖海,去往世界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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