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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馬車停在了沙地裏, 旁邊是幾排新栽的小樹苗,樹根下面是濕漉漉的水痕。

遠遠看去,幼嫩纖細, 很是喜人。

大部分人都已經走了,他們并非跟穆雲間一樣每日都會來,只是偶爾過來種一顆,湊個熱鬧, 也有游子來這裏與穆雲間合種,主打一個參與。

穆澈身邊的婢子叫卷丹,近來與穆雲間熟識,知道了他的口味,為主人布菜的時候也會幫他。

穆雲間道謝, 接過盛了米飯的碗,卷丹朝他看了一眼, 略略垂眉, 又退去了穆澈身旁。

穆澈搖了搖扇子,掃了他倆一眼, 忽然道:“子陶賢弟。”

穆雲間:“誰是你賢弟?”

“哈哈。”穆澈也不覺得臉紅, 道:“子陶至今都未娶妻, 可是沒有能入眼的姑娘?”

“這倒不是。”穆雲間夾着菜, 道:“只是覺得緣分未到。”

穆澈折扇合攏的規規整整, 扇子轉動一指,道:“賢弟覺得我身邊這卷丹如何?”

卷丹的臉當場一紅,急忙低下頭去, 拿公筷的手都抖了起來。

穆雲間也愣了一下, 正色道:“淩霄老板,還是不要亂開玩笑, 辱了姑娘家的名節。”

“她日日與我這等人混在一起,有什麽名節可言?”穆澈道:“倒是公子這樣清雅之人,若肯娶她,當是一段良緣。”

穆雲間道:“莫胡說了。”

“怎麽能叫胡說。”穆澈也認真道:“你如今老大不小,正是娶妻的年紀,卷丹雖然大你兩歲,但性子穩重,還會武功,平日裏照顧我是無微不至,若能娶她,是你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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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丹似乎也有這個心思,轉臉朝他看了過來。

江湖兒女,多少有些不拘小節,她眼眸純正,似在等穆雲間的話。

穆雲間:“……我暫時,沒有成家的想法。”

穆澈繼續道:“那可以回去考慮一下,卷丹随我出生入死,卻只有純粹的主仆之儀,如今還是好姑娘,若能嫁給子陶為妻,我也算給她找了個好歸宿。”

他這話說的已經不算委婉,穆雲間只好道:“與卷丹姑娘沒有關系,只是我……”

這時,卷丹忽然淩厲擡眼,一掌擊出,本該直接落在穆雲間腳邊的雞腿打了個回頭,往後退了半米。

一只分外磕碜的灰黃小狗瘋了一樣跑過來,叼起了那只啃了一半的雞腿。

然後轉過去,屁颠屁颠地回去找蕭欽時。

“什麽人。”卷丹站了起來,喝道:“居然敢打擾主人用膳?!”

那樹後面沒有人出來,只有露出半只屁股的小狗,在低頭吃雞腿。

“罷了,想必是遛狗的。”穆澈示意她不必如此激動,穆雲間慶幸這只突如其來的狗打斷了這個話題,随口開始扯閑話:“飯後我把剩下的幾棵樹澆一下水,就要回去了,淩霄老板呢?”

看出他的躲避,穆澈沒有繼續為難,道:“我啊,自然是去溫柔鄉裏,喝點小酒,睡個好覺。”

蕭欽時站在樹後面,看着非得把雞腿叼到他身邊才啃吃的家夥,眼中劃過一抹殺意。

該死的東西,真是廢物。

千斤終于把剩下那幾口全都吃了,順便嚼吧嚼吧,連骨頭一起咔咔咽下,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起狗臉看他。

蕭欽時眼睑微收,殺意有如實質。

他千辛萬苦把這狗東西帶來這裏,就是為了有機會可以接近穆雲間,未料這厮竟如此無用。

他緩緩蹲了下來,思索着要不要把對方的狗腿擰斷,扔到穆雲間回家的必經之路上。

以對方那心軟的性子,定會将它撿回家照顧。

白衣之下,瘦削的手指緩緩伸出,就在即将擰住對方的狗腿時,千斤忽然有若醍醐灌頂,猛地嗷了一聲,扭頭沿着方才追蹤雞腿的路線跑了過去。

穆雲間已經用完了午膳,瞧見那小土狗又一路狂奔而來,微微有些愕然。

這小狗停在了方才雞腿墜落的地方,開始擰着屁股來回轉圈,不斷聞來聞去。

像是在找尋什麽遺忘的東西。

穆澈也饒有興趣地看着那狗,道:“雞腿不是給它叼回去了,如今是幹什麽呢?”

“不知道。”穆雲間也一臉好奇看着那磕碜的小東西,那東西急的在雞腿那裏來回轉圈,嘴裏發出有些抓狂的叫聲,十萬火急的像是後面有鬼在追。

灰黑樹皮的側面,幾根骨節修長的手指緩緩伸出,蕭欽時自後方露出半只眼睛,面無表情地觀察。

那死狗還在那裏轉圈,一邊轉圈,一邊嗷嗷地叫,甚至開始扒拉下面的泥土,不斷拿鼻子嗅來嗅去。

但它畢竟只是一只狗。

弄不懂人類蜿蜒曲折的心腸。

更不明白為什麽他的養主人突然想要取它狗命。

它只知道,如果找不到對方想要的東西,今日回去非死即傷。

“嗷嗚嗷嗚嗷嗷嗷——”它仰起頭,發出一聲凄慘的哀嚎。

幾步遠外,坐着一個粗布短打的人,正微微偏頭,疑惑地望着它。

千斤停下了大張的狗嘴。

幾息之後,它猶猶豫豫地沖着穆雲間走了過來,用鼻子不斷輕嗅。

穆雲間好脾氣地張開雙手,看着它圍着自己轉圈,忍俊不禁:“你這小家夥,幹什麽呢……嗯,給你聞,找什麽呢,我身上有什麽你想要的,嗯?”

千斤追着他聞啊聞,忽然擡起兩只前爪,搭在了他的膝蓋上,烏溜溜的眼珠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穆雲間笑着伸出手,小狗試探地舔了一下他的手指。

幾息之後,它忽然汪嗚汪嗚地叫了起來,瘋狂地把頭往穆雲間懷裏拱。

後面的兩只腳也一起上了他的身。

卷丹:“……這小狗,倒是會挑人占便宜。”

穆雲間被拱得笑個不停,道:“哪裏來的小狗,是挺會粘人。”

穆澈挑了挑眉,道:“瞧它這樣子,倒像是把你當主人了。”

“怎麽會,我可沒養過……”他忽然一頓,低頭看腿上這只縮在他懷裏不肯出來的家夥,小狗又仰起臉來看他,眼珠濕漉漉的,活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可沒養過什麽小狗。”穆雲間皺了皺眉,把話說完,又看了看它身上灰黃的毛發,抓着它的前蹄掂量了一下:“還挺沉的,一身腱子肉,不像是流浪狗。”

一邊說,一邊看向小狗方才跑過去的大樹。

穆澈也随他看過去,道:“卷丹,去請主人出來。”

卷丹當即飛身而去,身影落地之後,一陣疾行,繞着樹轉了一圈兒。

沒人。

她仰起臉,一躍上樹枝。

重新回來之後,搖了搖頭,道:“沒有人。”

“看來對方武功在你之上。”穆澈思索,又看向那狗,道:“你準備怎麽辦,帶回去?”

“自然不可。”穆雲間道:“這定是家養的狗子,否則哪裏吃的上雞腿,若我帶回去,主人稍後來尋怎麽辦?”

一邊說,一邊把小狗放下來,道:“去找你的主人。”

小狗嗚嗚地拿腦袋蹭着他,穆雲間笑着拍了拍它的腦袋,道:“去吧。”

小狗還是不走,穆雲間嘆了口氣,轉臉對淩霄道:“飯吃的差不多,我得回去了,有些犯困。”

穆澈也知道他有午睡的習慣,道:“也好,我讓卷丹送你回去。”

“不必。”穆雲間道:“我走回去就好,飯後百步走,不容易積食。”

正要上前的卷丹停下了腳步。

穆澈道:“這小狗怎麽辦?”

“我先帶着吧,正好還有一排樹沒有澆完。”

“也好。”穆澈沒有停留,随卷丹上了馬車。

他離開之後,穆雲間又朝四周張望了一番,低頭看了一眼那小狗,道:“你主人可真夠不負責的。”

他拎了水桶,去附近放着的、馬車拉來的大水桶裏面舀了水,把剩下的一行樹給澆了。

幹活的時候,小狗一直跟在他身邊跑來跑去,看上去十分歡快,偶爾穆雲間回頭與它說兩句話,它還會一邊跳一邊發出汪汪的叫聲。

弄完最後的工作,他伸了下懶腰,道:“走吧,送你去找主人。”

小狗聽不懂太複雜的話,看他擺手,就高高興興地追在他身後。

不遠處,一塊石牆後面,白衣人緩緩行出,眸子隐有波光流轉,唇角上揚。

他步伐輕快地追上了穆雲間的腳步,遠遠地綴着,思索稍後上門尋狗的時候怎麽樣表現才更加合适。

穆雲間拎着鐵楸,一路走向城門,來到了熟悉的守衛身邊,喊:“李大哥。”

“君公子!”對方一拱手,道:“又去種樹了?”

“嗯。”穆雲間道:“想拜托你個事兒,這小狗應該是城裏誰家跑丢的,主人現在可能還在城門外,稍後應該會從這裏經過,我想讓把它栓這兒,等主人過來,肯定能看到它。”

“小事兒。”守衛一口應下。

穆雲間道:“有繩麽?”

看到他拿繩的時候,千斤開心咧開的嘴忽然就閉上了,它下意識就想跑,卻被另一個守衛一把抱了起來。千斤開始左右掙紮,張嘴大叫:“汪汪汪汪——”

“聽話。”一只手在它腦袋上拍了一下,千斤瘋狂辱罵的舉動停下,發出嗚咽。

穆雲間把繩子給它套在脖子上,親自将他拴在旁邊的一棵樹上,道:“乖乖等你主人來接。”

說罷,重新拿起自己的鐵楸轉身,小狗又在後面瘋狂叫了起來,只是這一次從辱罵變成了哀嚎:“嗷嗚——嗷嗚——”

穆雲間從城門口離開,前往山裏。

後方,白衣人緩緩行出,一直注視着他的身影遠去。

蕭欽時自然不可能親自去領狗的,随便找了個乞丐,給了他點銀子,撕下一塊布料讓人把認生的千斤接回了身邊。

不久後,一人一狗坐在山腳下,白衣人白膚黑發,分外冷淡。

千斤往後小幅度退着,嘴裏發出低低的嗚嗚聲,像是在解釋自己的辦事不力。

“你還是日子過的太好了。”蕭欽時語氣平靜,徐徐取出了一把刀,道:“若不凄慘一點,他是不會收留你的。”

家裏的柴用了一個冬天已經完了,穆雲間下山種樹的時候,鞏紫衣就去上山砍柴。

穆雲間回到家裏,簡單洗臉洗腳換上了柔軟的裏衣,便窩在床上沉沉睡去。

他如今心無旁骛,睡的很好,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被一陣汪汪的聲音吵醒。

山裏沒狗……只有鳥。

伴随着嘩嘩的扒門聲,那聲音還在繼續,瘋狂之中透着幾分凄厲。

讓穆雲間想到今日那個磕碜不已的小家夥。

難道主人沒把他領走?但城裏離山中這麽遠,也不該能找到這兒啊。

他打了個哈欠,滿心迷惑地從床上下來,趿拉着軟底拖鞋,懶懶地走出去,打開院門。

一只小豬……不,是被完全剃禿,除了臉部和四肢還剩下一些短毛,連耳朵和頭頂都變成粉紅色的禿皮小狗。

春寒料峭,穆雲間無法相信,哪個缺德狼掏的居然會把狗剃成這樣。

這山中如今還有些濕冷,沒有皮毛保暖,這小狗在外面一夜,哪怕不凍死也得搞一身皮膚病。

他蹲了下來,被凍的每一寸皮膚都在發抖的小狗立刻一頭紮在他懷裏,還在高聲嗷嗷地叫,像是在凄厲的控訴。

穆雲間輕輕把它攏在懷裏,往外走了幾步,遠遠地看了看。

眉頭微擰,神情若有所思。

他的手摸了摸小狗柔軟的皮膚,小狗還在哆嗦着,興許是擔心又被他扔掉,還不斷讨好地仰起臉舔他下巴。

穆雲間把它的腦袋按下去,站了一陣,轉身進了屋裏。

院門被關上。

旁邊蓋着油布的谷堆後面,白衣人再次走出。

他望着被關上的門,靜靜聽了一陣,小狗的控訴在逐漸消失。

嘴唇情不自禁地咧開,烏黑的眸子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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