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燈火闌珊

她将瓷瓶小心捧在手心裏，看到底下的的押款，心想緣是東夷供奉皇家的的九谷燒，難怪手藝如此爐火純青，看了幾眼後便再度放下，不禁有幾分困惑，宮中的東西，是怎麽随随便便跑到民間來的呢？

她一門心思都在捉摸，難以察覺到周圍的異樣，殊不知陰影中一直有雙黑暗的眼睛默默注視着。現下，這影子正從燈火闌珊處曼妙走來，高挑秀雅的身形，光影斑駁照在他身上，若流波之将瀾。

靜靜立在攤前的唐離忽然感覺一片陰冷，仿佛一片寒風吹起，絲絲涼氣正在徐徐滲入每一寸肌膚的紋理中，她心底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莫名慌張起來，憑着直覺一擡頭，迎面正好撞見一副張牙舞爪的猙獰面孔。

唐離不覺松一口氣，淡淡抽一口冷氣，輕聲道，“葉兄，你差點吓到我了。”自從遇見女蘿之後，她雖是對女蘿的語出驚人有所準備，可還是有時候猝不及防，往往被她的言談舉止吓一大跳，時而瞠目結舌，時而覺得好笑，心想她真是童真未泯。

眼下，女蘿又帶着那副自以為充滿“美感”的青面獠牙面具來吓唬她，一瞬間差點把她吓出聲來，可唐離心裏也忽然靈機一動，想像方才小丫頭揭尚風夷面具那般捉弄捉弄女蘿，便還未等女蘿回話，徑自伸出手來，一把把女蘿面具揭下來，想到女蘿一副莫名其妙的窘态，不禁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眼睛笑成了彎彎月亮。

笑着笑着，她的笑容瞬間僵住了，錯愕，震驚，不解，一雙剪水秋眸中的驚恐迅疾放大，嘴唇微微顫抖着，片刻之後依舊餘驚未了。

“啪嗒”一聲，鬼臉面具落地，唐離驚慌失措地看了一眼，又複擡起頭來，手指暗自緊緊抓着裙邊，裏面已淌出密密的汗珠。

映在她眼中的，是一副風華絕代的俊美面孔，光滑的皮膚仿佛貼上的薄薄一層皮，吹彈可破，濃密的黑睫毛迷離而飛揚，長長的丹鳳眼斜斜向上挑起，憑生無盡魅惑，長長墨眉襯起鳳目的吟吟笑意，猛然砸入眼中，令人暈眩。

他輕啓薄唇，話語間意味無窮，似帶笑意，“殿下，好久不見。”

唐離撐住有些膽顫的身體，努力仰項，擡起眼來，定睛看着他，随後僵硬地點點頭，“廠公，好久不見。”

蕭眠聞言淡淡一笑，連風聲都瞬間落入耳畔，墨發飛揚間襯出發下修長的脖頸，精美的墨色袍服一塵不染，袖口邊角繡着精美的銀絲镂空花邊，愈發飄飄欲仙，姿态閑淡，談話時高高揚起的下巴微微低垂，高貴卻時而含蓄。

唐離只覺心口嗡地一聲震顫，心亂如麻，面前這個美如妖魔的人便是天下赫赫有名的當朝禦用掌印司禮監，西廠廠督蕭眠，他權勢滔天，滿朝文武爪牙無數，平日裏出入宮闱簡單如探囊取物，連世子們都要敬他三分，不敢有半分無禮。

即便唐離在宮中深居淺出，也還是時而與他照面。蕭眠是父皇面前的紅人，平日裏送往各宮的賞賜都是他親自派來，日子久了，永夜宮的侍衛宮女們都忌憚他的權勢，不敢耽誤他辦事，有時連通報都自覺免了，一味戰戰兢兢把他請到宮殿中好茶好水伺候着，只等唐離親自出面他才恭恭敬敬地行個禮，任她挑了封賞後，風一樣離去。

而唐離，對蕭眠動辄随意出入永夜宮一事很是郁悶，她向來喜靜，多半在風葉亂舞的後庭待着，可只要蕭眠一來，宮裏就慌得不成樣子，她曾試着和身邊的宮女交談，吩咐讓貼身侍女代收就好，可她們都被跪地搖頭，顯是被吓破了膽，不敢怠慢蕭眠，誰也不敢觸他的黴頭。此事，只好作罷。

宮中多謠言，向來不乏嚼耳根子的人，蕭薔之內蜚短流長，傳來傳去唐離都不免有所耳聞，她聽宮女們說蕭眠不過才二十三歲，就已經擔任禦用掌印太監，父皇所批閱奏章必須由他親自蓋章審閱方能生效，連皇室宗親都不得不忌憚他三分，巴結奉承者更是無數。而他和各宮的關系，更是傳的不可開交，即便知曉內情的聰明人都諱莫如深，卻還是沸沸揚揚傳了出來，他和長公主一向暧昧不清，更有甚者，言長公主遲遲不嫁的原因是因為蕭眠。

不管傳言是真是假，總不至于空穴來風，唐離知道後一切如舊，但依舊還是對蕭眠時時防備着，無論如何，一個才二十餘歲的人就能當上東華帝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司禮監之位，心機定是難測。

眼下，他忽然出現在她面前，讓唐離心裏不免驚慌，她向來不想和他扯上關系，因了她皇姐長公主的關系更是應該回避，可眼前卻無從閃躲，在宮外如此猝不及防地撞見他，背後的偶然讓她後怕，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決定铤而走險一試，如果蕭眠初來禹都，還不知道她是偷偷跑出來，那麽風滿樓便會一切如常，南宮宇和錦衣衛都不會受到牽連。

“是啊，這麽繁華的夜市，臣也是許久不見了呢。”他禮貌地回道，唐離心裏稍加安定，以為此事會就此遮掩過去，卻不料他忽然話鋒一轉，繼而笑道，“不知殿下私自從風滿樓出走，究竟為何？”

唐離聞聲怔住，神色複雜地看着蕭眠，黑夜在他臉上靜靜停留，光怪陸離而緘默，四周明滅的燈火，紅色的燈籠飄蕩游曳着，垂下的星雲疏狂漫卷，詭異與靜谧在夜色中緩緩流淌，輕如風聲，剎那間慌了心神。

她低下頭，眼下已無可辯解，蕭眠想必已是去過風滿樓，查出了她無故失蹤，唐離心痛，她平白無故連累了那些守衛們，而他們，一直毫不知情蒙在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