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桃1】青羽雀
【桃1】青羽雀
姬西桃第一次見到菟耳是在千篇一律的人族宴會上。
朱紅、石青、钴藍,礦石顏料上再附一層金色的精細花紋,只顯得整個廳內金碧輝煌,甚至有些刺目了。這次的宴會主人比其他人更富有。
來赴宴的其他人都穿着豐富華麗的色彩,頭發上插着鮮花和步搖,以極拙劣的方式應和宴會主題。
穿素色的禮服來倒是對了。
姬西桃這樣想着,随手從路邊花瓶裏摘了一朵淺粉色牡丹,插進腦後盤起的假發裏。花瓣上面冰冷的露珠順着脖子滑進衣服,她伸手抹去,順便聞到了指尖早些時候塗上的香水。
鳶尾花的香氣已經淡去,茉莉和蜂蜜的氣息略顯潮濕和厚重。
姬西桃不喜歡這樣的脂粉氣。
宴會主人四五十歲,肥頭大耳,穿着一件滿繡西服。姬西桃猜這件衣服價格不菲,刺繡不是粗劣的機器制品,布料也上乘,是西大陸的貨。
他和所有人族的男性富商一樣,沒什麽可看的,吸引她注意的是另一個人——他的養女。
其實姬西桃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養女看起來十六七歲,身材纖瘦,穿着荔色碎花羅裙,臉上還帶點稚氣的柔軟,一頭青色的長發披着,發尾像是被剪去良久的花杆,呈現出更深的顏色。
她沒有戴過多的花,只在耳邊簪着一朵豔紅色的虞美人。
她轉過頭,姬西桃便與那雙猩紅的雙眸對視了。
透過那拙劣的障眼法,姬西桃看到了一對靈族人特有的過大的圓形瞳孔。不确定具體是什麽種族。
一瞬間,姬西桃的直覺告訴她,女孩在說: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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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她臉上幾乎沒什麽表情。
姬西桃與她的對視只有短短一秒,或許小孩沒有看見她這位普通訪客。
又或許是因為宴會主人在和另一個謝頂男講話,謝頂男的手不安分,直接往小孩後背摸。宴會主人拍了他一下,手卻順勢抓住了小孩的肩。在他寬大肥厚的手掌下,小孩更瘦得像是一張紙片。
她在發抖。
這種情況姬西桃早就見怪不怪。她是帶着任務來的。
趁着宴會還沒開始,她從侍者盤子上端起半杯紅酒,向宴會主人走去。
宴會主人并不認識姬西桃,所以她照例先遞上僞造的名片,說着希望以後有機會進行商業合作的空話。男人對她的職業并不感興趣,目光只留戀在她已經足夠素雅的衣服上。
姬西桃厭煩這種眼神,也習慣這種眼神。
所以她舉杯向他慶賀。
他從邊上端起一杯酒,向女人碰杯。姬西桃裝作擡手撩發,順便把蠱下到了他的酒杯裏。
小孩一直沒有離開他身邊,就在姬西桃擡手的瞬間,小孩忽然擡頭,她的眼神迅速在姬西桃的手、男人的酒杯上轉了一圈,又對上她的眼睛。
她發現了。
意識到這點後,姬西桃沖她露出一個笑。
“這是我的女兒。”男人說,他把剛剛喝過的酒杯放到一邊,另拿了一杯果汁遞到女孩面前,“菟耳,來。”
女孩接過杯子的手微微發抖,她猶豫着擡起眼睛,望向姬西桃的雙眼。她說:“姐姐好。”
下一秒她卻迅速移開目光,連同聲音也變得極輕,“我還小,不能喝酒。今天就以此代酒……”
姬西桃不想聽她說下去,幹脆與她碰杯,轉向男人,“你家小姐真漂亮。那麽,我先失陪了。”
惡心。
姬西桃早就看見女孩手臂內側的掐痕,以及手鏈遮擋下的手腕的淤青。暧昧的痕跡并不能被一杯果汁掩蓋。
蠱發作只需要十分鐘時間。
姬西桃用的是最簡單的陰蛇蠱,發作快速,死亡的過程卻漫長,蠱毒會一寸寸蠶食他的血肉,他的身體或許還能保持完整,但蠱毒走過的地方都會短暫留下痕跡,那樣的紋路肯定能把其他賓客吓得魂飛魄散。
姬西桃坐在第二排桌子的角落觀賞了這一出鬧劇。
在周圍的人都跑走之前,她就應該離開。但當她回過頭時,視線不由自主又找到了那個小孩——她的頭發特別顯眼。
剛剛的謝頂男就在她旁邊,幾分鐘前他還一臉猥瑣,現在卻吓得癱坐在一邊。
于是姬西桃走到小孩身邊,善良地遮住了她的視線。
她想了想,說:“既然死了,要不跟我走?同意的話就把手給我。待會兒警察來了我可就不管你了。”
頓了頓,繼續道:“不過,鑒于你那麽可愛,我會下手輕一點,讓你死相好看點。”
小孩顫抖着慢慢擡起了手。
“話說,”姬西桃不再捂她的眼睛,轉而輕輕牽起她冰冷僵硬的手,“不是你先求救的嗎?”
小孩擡起頭,姬西桃又一次近距離看到了她的臉。
宴會主人在女人上的審美沒比建築裝飾上好多少,明明是清秀的臉,卻非要用脂粉堆出些妩媚來。她暗想。
她們穿過陰暗潮濕的緊急逃生樓道,一路上沒有遇到別人,順順利利出了後門。她們走到到停車場內一輛越野車後,姬西桃打開車門把小孩塞進後座,自己坐到副駕駛座,又從腳下抽出早就預備好的袋子,一把把頭上假發薅下來塞進去,然後脫下了身上的黑色長裙。
動作熟練。她早就習慣。
脫到一半,姬西桃忽然想起後座還有個小孩兒,又在腳下摸了半天,從準備更換的服裝裏抽出一件外套來,扔到後面去,“你換這個。把頭上那朵花拿下來,那不适合你。”
她很快穿上了運動內衣和一件黑色短袖,又動作麻利穿上了寬松的牛仔褲和一雙髒兮兮的白色板鞋,把頭發紮成馬尾。
她回頭,見小孩不動,只好說:“你快換,我們趕時間的。這身衣服不要了,換下來給我。”
小孩這才從呆愣中回過神,默默開始解上衣系帶。
姬西桃一邊卸妝一邊從前視鏡裏觀察她。
她脫下羅裙,裏面竟有一條西大陸的束腰,将本就羸弱的身體壓縮到極致。她的皮膚已經被勒出深痕,脊背和手臂上有許多意味不明的深紫或青黃的痕跡,新傷疊着舊傷,有好多已經變成了疤痕。
姬西桃挪動了一下身子,看見她後頸處藏着深藍色的一串字母和數字編號,邊上有一個眼睛的标志。
姬西桃熟悉這個字體和圖案。
黑市。
她沒有多看,接過小孩遞來的衣服時,動作卻下意識柔和了許多。
此時已經晚上八點,酒店在新開發區,附近是一座新開業的藝術館,四周本就沒什麽居民和商鋪,現在竟然一個人也沒有。
姬西桃轉過頭去,問:“你會寫字嗎?你叫什麽?”
小孩不敢看她,卻已經從剛才的狀态中緩過來了,輕聲說:“我……我不是啞巴。”
她的嗓子有點啞。
“那你幹嘛都不說話?”姬西桃從口袋裏搜出顆糖來,扔一顆給她,“我叫沛藍。你呢?”
“……菟耳。”
姬西桃撕開糖紙,塞了一顆糖在自己嘴裏,“你幾歲了?”
“不知道。”菟耳把糖紙捏得吱呀作響,卻并不拆。
“我還是很好奇,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菟耳又避開姬西桃的眼睛,聲音更輕,“就是……看見了而已。可能是因為……我是靈族。”
還沒等姬西桃繼續問,她繼續報出信息,“我是靈族,兔靈。”
“所以叫兔耳?”姬西桃覺得好笑。
“因為……他們發現我的時候邊上有菟絲子,我是吃它活下來的。是菟絲子的菟。”她低聲解釋。
他們?指黑市,還是這次的目标?
于是姬西桃又問:“那你本來的名字呢?”
小孩用更低的聲音道:“這就是我本來的名字。”
好吧,看來是孤兒。應該是被某家人撿到又轉賣了。
姬西桃還沒想出什麽,聯絡人向山忽然開門進了駕駛座,啓動了車子。
“怎麽還撿了個小孩兒回來?”他看見菟耳,粗聲粗氣道。
姬西桃系上安全帶,及時打斷他,“她感覺挺敏銳,順手撿回來了,說不準以後有用呢。”
“有沒有身份登記?”
“肯定沒有啦,那男的買過來當……呃,那個的。”姬西桃小聲換了個隐晦的,随即轉頭對菟耳打哈哈,“你先休息一會兒吧,我們帶你吃飯去。”
向山也就不在意,開車。
菟耳暫時在姬西桃家住下了。
小孩沉默寡言,幾乎不說話,往往問三句只答一句。
洗完澡出來已經半夜十二點,姬西桃散着剛吹幹的蓬松頭發,一邊拍護膚品,一邊走到還亮着燈的客廳。洗完澡的菟耳還坐在沙發上,卻已經累得睡着。
她只好回卧房拿了條薄被子,正想給菟耳蓋上,卻見小孩已昏昏轉醒。姬西桃順勢把毯子披到她身上,說:“去房間裏睡吧,床上舒服點。”
菟耳卸妝之後才能看出滿臉稚氣,她很瘦,個子也不高。那雙眼角低垂的眼睛霧蒙蒙的。
她直直盯了姬西桃一會兒,随後主動攀住對方的肩,猝不及防,雙唇相碰。
年幼柔軟的唇瓣還有牙膏清甜的薄荷味,齒尖微微啃咬,是稚嫩的讨好。
姬西桃猛地反應過來,一把抓住菟耳的長發,把她拉遠。
見對方眨着無辜的眼睛,委屈巴巴望着自己,姬西桃一時之間沒把話說利索,“你、你幹什麽?”
“……姐姐救了我,難道不是……”菟耳被扯得疼,紅了眼眶,不明所以,“我沒有和女性……但是應該差不多吧。我、我盡量……”
“停停停!”姬西桃把她放下來,“我沒那個意思。”
“……可是……”
“可是什麽可是,坐下。”姬西桃換了個更強硬的語氣。
菟耳聽了呵斥,果然乖乖坐好。姬西桃把被子往她肩上一裹,正對上她淚眼朦胧。随即後悔自己不該用那麽大的力氣,肯定扯痛她了,只好又溫言軟語道歉,“對不起啊,你剛剛吓到我了,我才用那麽大力氣的。”
菟耳輕輕搖了搖頭,咬着嘴唇不說話。
如果不那麽做,你會不要我的。
姬西桃分明從那雙眼睛裏看到了這句話,如同第一次見到菟耳時,那雙眼睛在說:救救我。
她瞬間把剛剛亂七八糟的冒犯都忘得一幹二淨,伸手去揉菟耳的頭發,“你已經不用過那種日子了,也再不用做那些事了。他已經死了。”
她說:“你就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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