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冬季的風
冬季的風
姬西桃從口袋裏摸出幾把車鑰匙。她們運氣很好,一輛小轎車很快亮了燈,她們便坐了進去。
姬西桃脫外衣的空擋,菟耳在副駕找了一圈,終于找到一包紙巾。手臂上的傷口不斷滴着血,她索性用那些寫了一堆治愈符,然後全糊到姬西桃身上。
她腹部的傷口很深,治愈符一時半會兒也起不了什麽效果。姬西桃又吞下一管藥丸,拍拍菟耳的腦袋。她伸出手,□□挂墜躺在她手心,幹幹淨淨,沒有一絲血跡。
菟耳擡起眼睛看她,姬西桃笑了笑,鄭重其事将項鏈給菟耳戴好,然後輕輕在她唇上印上一吻。
她笑道:“你去後面。外面肯定被包圍了,我們直接闖出去。”
頓了頓,又說:“待會兒吃什麽?”
菟耳的眼淚這時候才掉下來,她說:“喝粥。”
“好。”姬西桃這樣說着,發動了車子。
太陽出來後一切才開始有了溫度,很難說冬季的風能暖和到什麽程度,但今天迎面吹來的就是溫和柔軟的。
六點多的太陽還只冒了個小頭,漫天雲彩被照成紅彤彤的一片,夜晚的紫色還未全部褪去,朝霞鋪陳在玻璃高樓的後面,而無數锃亮的玻璃此時霧蒙蒙地映着色彩斑斓的冬季早晨的雲。
菟耳伸出手,看見一片橙紅的光落在她傷痕累累的手心,那些沒能擦幹淨的血跡變得模糊。朝霞像是一塊輕柔羅布,覆蓋了過去所有的痕跡。
路上沒什麽車。
甩去追擊的車輛後,她們去姬西桃之前住的旅館取了東西,然後姬西桃開着車拐入小路,直接離開了東洲。
“我們要去哪兒?”菟耳問。
“我也不知道。”姬西桃打開車載電臺,跳過晨間新聞,在音樂電臺停下,她打開窗,讓山路邊的空氣吹入車內,“去靈灣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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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景色飛速略過,菟耳不知道她們将前往何方。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能停一下嗎?”
姬西桃沒問什麽,她往前開了一段路,把車開進滿是枯枝落葉的山林,才從前座縫隙中回頭,“怎麽了?”
菟耳說:“能到後面嗎?”
姬西桃依言從駕駛座下來,然後鑽進并不寬敞的後座。
菟耳拿出幾張治愈符,說:“我幫你換一下吧。”
對方滿不在乎掀起衣服,露出已經凝血的腹部傷口,“好多了,你看,沒事。給你的那瓶藥是我從珊瑚沙順來的,可以快速補充靈力,比我們自己慢慢修複快的多。”
菟耳還是倔強地給她換上了新的治愈符,紙巾緊貼傷口,仍被染上淡淡血跡。她順勢環抱住姬西桃的腰,将腦袋靠到了對方胸前。
有力的心跳傳入她的耳朵。半晌,她感覺姬西桃也慢慢将她抱住。熟悉的溫度,熟悉的衣物香薰的味道,熟悉的手臂環抱的力度。
“西桃……為什麽是你出現呢?”菟耳把自己的眼淚蹭到對方衣服裏,喃喃道。
姬西桃的動作僵了一下,她慢慢放開菟耳,小心翼翼道:“酒诔的假死不是你策劃的嗎?人偶身上的障眼法不是你做的嗎?我來接你出去,只要我們假死,一切就都解決了,不是嗎?”
此時菟耳才不管什麽酒诔,她黯然道:“我的代號是離朱。而離朱……是我師娘。我聯系過常冬族三小姐,她說師娘沒有死。所以……”
“所以你還要去找那個師兄,和師父?”姬西桃的尾音帶上一絲顫抖,“你是在等他們來救你?”
“對不起,那是我必須要去做的事。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救師娘的辦法,我怎麽可能……”菟耳別開眼睛,幾乎是咬着牙說,“我怎麽可能不去救她。”
姬西桃冷笑一聲,“對,你去救她,堂堂神獸,靠随時會被師兄師姐和師父殺死的你去救她。你從來就沒有看過我,菟耳。”
“不是的,我、我原本是打算做完這一切再去找你的,可是,我沒想到你會找到我。”菟耳着急地辯解,她的心幾乎揪成一團。
“我不讓你去。尤其是去見那個上次差點殺了你的青檀。”姬西桃的表情和她的語氣一樣冷了下來,“我已經殺了公孫,我們甚至可以不用假死不用聯系言漆,就可以遠走高飛。跟我走吧菟耳,你不是一直想過普通的生活嗎?
“現在這個機會就在眼前,只要你忘掉他們,我們就能自由——永遠自由了。”
菟耳承認“自由”這個詞實在是太有吸引力。在過去她無數次想過自由,刻意忘記,或者死去。
但她做不到。
更何況,她已經走到了今天,明明盡頭就在眼前,她怎麽可能放棄?
菟耳什麽都沒說,只是垂下了頭。
車窗外冬季風在呼嘯。
樹枝搖晃着,地面幹燥的枯黃樹葉被卷起,一下一下敲在車身和車窗上,撞擊地粉身碎骨。
姬西桃比誰都明白菟耳的意思,她用最後一絲理智遏制自己的憤怒,她說:“就算你知道自己會死,你也一定要去嗎?”
菟耳握緊自己的手,卻避開姬西桃的目光,“我不怕死,只要救下師娘,一切就都會回去……”
回去?回到從前?
她做了那麽多,菟耳卻只想回到從前?
她救下了菟耳,幫她種上了新的靈核,忍下了她的隐瞞、欺騙和利用,許諾她可以不做任務,甚至許諾她一個普通的、她希望過的日子,可菟耳依舊不屬于她,甚至——不需要她。
她明明努力了。
憑什麽。
憑什麽。
姬西桃深吸一口氣,她轉過身不看菟耳。許多想法瞬間湧入她的腦海——囚禁她?喂她喝下情蠱?将她變成木讷的陪伴人偶?——還是,放手?
不,一定有在這之間的辦法。她不想菟耳變成小白鼠二號那樣百依百順的傻子,也不想她義無反顧丢下自己去尋她的前程。
“我陪你去。”姬西桃幾乎是在咬着牙說,“我陪你去找你師父。”
菟耳堅定地搖頭,“現在這樣的情況,我們分開最保險。珊瑚沙那肯定已經把我們列入追殺名單了,但我才是他們必須找到的。如果我跑出去洩露了他們做人體實驗,整個公司都要完蛋。所以,我必須盡快去北鹽區躲着。”
有理有據,即使到如此,她也能冷靜地分析完所有。
姬西桃看到菟耳的眼睛。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
菟耳既不是被剪下的終将腐爛的虞美人,也不是開在腐爛屍骨中吸食別人養分存活的白罂粟。
就像高山的花只為自己開,鳥類的眼睛是注視着天空的,她們生出絢麗的羽毛,不是為了在籠中供人觀賞。
即使她為菟耳喂下劇毒的情蠱,即使她宣誓了自己對她的占有和控制的權力,即使她去乞求,即使對方說“我愛你”。
“我愛你”。
姬西桃從不相信這句話,她甚至也不相信自己會愛上菟耳。
母親,當時父親離開時,你也是這樣的感覺嗎?放她走,也是我的宿命嗎?
巨大的疲憊忽然襲擊了姬西桃。
是從哪兒開始的呢?隐隐作痛的傷口?越用越少的蠱種?或者只是指縫永遠洗不幹淨的血跡?
姬西桃沉默了好久,終于笑出來,視野卻同時模糊了,“也對,跟着我沒有好結果。”
她終于接受自己就是在乞求,“菟耳,求求你留在我身邊……我不想你去……”
菟耳擡起手擦去姬西桃的眼淚,慌張地拼命搖頭,“不是的,不是。我……這是最後一件事,西桃。等我救出師娘——如果她真的還活着。我想救她。”
她斷斷續續地解釋,說話磕磕巴巴,“有有很多事,關于我以前的事,我一下子說不清。西桃,我會回來找你的。有言漆,那個常冬族三小姐在,我肯定沒事的!西桃,能不能相信我,就這一次。就……這一次。”
信任,多麽陌生的詞彙。
她們的相識起于謊言,甚至于她們自己就是由一個又一個謊言堆砌而成。
如果菟耳真的救活了她師娘,或許她會重新回到原來的日子。這才是她希望的吧。
但無論相不相信菟耳的承諾,姬西桃都知道,從她将情蠱沖進下水道的那一刻起,她就下不了手了。
她希望愛上的是一個鮮活的人,而愛上她的代價就是讓她離開。
姬西桃忽然覺得外面的狂風瞬間停息,只剩金色的樹葉碎末緩慢降落。
她直起身,半天才理順了自己的呼吸,道:“去吧,我陪你去北鹽區。你去找言漆救你的師娘。我知道你師兄師姐在東洲,但現在東洲對你對我都太危險。等你找到言漆,我就會去烏蘭區躲一陣。我會去找正常的工作,做一個正常的普通的人。”
“這是你的選擇,也是我的。菟耳,一旦我們做出了這個決定,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她感覺自己視線模糊了,于是在那一顆眼淚掉下來前,她擠出一點笑來:“菟耳,我會在那裏等你。”
“要活着回來找我。”
菟耳捧住她的臉吻上來,濕熱的眼淚将她們粘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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