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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魏夕和落陽是在當天下午到達安邈的酒店的，之後她們沒多停留，直接去了落陽要去的地方。

“兩位客人，要到哪裏？”司機師傅是酒店直派的，很有禮貌。

“春暮園，謝謝。”落陽報出了一個地名。魏夕聽上去覺得是個樓盤的名字，但也沒錯過司機聽到這地名之後一瞬間的怔愣，她有了個猜測，但沒問什麽，只是默默在司機師傅看不到的地方握住了落陽的手。

懸鈴千木酒店在安邈鎮中心，但這本來就是個小鎮，即使落陽要去的地方在郊區，她們也沒花多少時間。

房屋逐漸變少，同時周圍的植被也變得茂密，她們停在了一個沒有什麽人煙的地方。

魏夕猜對了，這裏是墓園。

跟司機師傅道謝之後下車，落陽走在前面，帶着魏夕輕車熟路地朝着一處行去。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但落陽沒有放開魏夕的手，只是走了快了些，步子邁得比平時大，步幅也更快。就好像魏夕拉住了她一樣，如果沒有魏夕，她可能會奔跑起來。

——就像她從前逃離一樣急迫。

落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急切的感覺，只是越接近這個地方，越接近自己的過去，她就越覺得緊張，同時也在期待着将過去一切攤開在魏夕面前後，她會遭受怎樣的審判。

并沒有審判。

當她停在一座漆黑的墓碑時，當她垂着的頭突然擡起看向魏夕時，她得到的是一個擁抱。

“這裏不适合做太多事情，就只能這樣了。”魏夕的聲音無比溫柔，懷抱落陽的動作珍重無比，她把落陽攏在懷裏，自己的目光則是看着面前漆黑石板上銀白色的文字：

家慈落淺茵之墓。

“這是阿姨嗎？抱歉，我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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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夕的話沒有說完，落陽在她懷裏搖了搖頭。

落陽的聲音裏帶着悲傷，還有壓抑着的泣音：“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只有媽媽，沒有爸爸。我并不羨慕其他人不僅有媽媽還有爸爸，因為我知道，媽媽已經很愛我了，她已經用了剩下所有的愛來愛我。”

“但我也一直知道，她有一個更愛的人，有一個一直在等的人，那是她年少的歡喜，是她年少的夢，是她所有的期待和祈盼。她養育我愛我，并不只是因為我是她的孩子，更因為我是她和那個人的，”落陽頓了一下，“和那個人的愛情的象征，是他們的聯系。”

“我不知道他們年輕的時候有什麽樣故事，媽媽沒有講過，但有時候她會在做事做到一半的時候出神，之後表情變得很像初戀的少女。甜蜜，回憶，最後變得不解、思念和惆悵。

“她對我要求很嚴格，但我知道她愛我……她更愛那個人……”

魏夕順着落陽的後背一下一下地安撫，輕聲問：“阿姨是什麽時候去世的？”她怕落陽在少年時早早就沒有親人，不敢想象落陽如何獨自度過那些背負悲傷和未來壓力的日子。

落陽沒有立刻回答，魏夕耐心地等着。隔了好幾秒，落陽壓抑着痛苦和悲傷的聲音才悶悶地傳出來：

“那個人是在我高考前一個人來我們家的，他離開後，媽媽抱着我在客廳坐了一晚上。之後她就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我們繼續和以前一樣生活，只是她越來越沉默，恍惚的時間越來越多。”

聽着落陽的話，魏夕心裏剛升起一個猜測，落陽後續的話就打碎了她的想象，讓她什麽想法也沒有，只是抱着落陽的手突然用力。

“在我高考完的那個下午，我一打開門，就看到了她坐在窗臺上朝我微笑。”

落陽一打開門就看到了坐在窗臺上對她微笑的媽媽，她看見她穿着從來沒見過的略顯陳舊的白色連衣裙，笑得像是個十六歲的少女。

然後，她看見自己的媽媽向後倒去，她連忙朝她跑去，但卻連裙角都沒能碰到。

落陽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要停住了，她跑到一半，視野裏再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窒息感如潮水般湧來，瞬間淹沒了落陽，讓她直接癱坐在了客廳的地板上。

巨大的茫然和無措同時籠罩着落陽的思想，她不知道該幹什麽，如同卡頓的老舊機器一樣環顧四周，最終看到了茶幾上背壓在一個蘋果下面的信封。

樓下傳來急促的警鈴聲，兩種不同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急促的聲音像是起搏器一樣鼓動了落陽的心髒。她像是有了動力，動作緩慢地起身，如同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樣，動作卡頓地抽出那個粉色的信服。

幾張紙的重量輕得不像話，但落陽卻覺得那重得拿不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打開那封信的，在媽媽的身影消失在天空裏的時候，落陽就失去了所有的情緒。什麽也感覺不到的落陽，連麻木都沒有察覺。

取出薄薄的一張信紙，上面只有寥寥幾句話：

陽陽，對不起。我的夢破碎了，我的太陽也徹底落下，我撐不下去了。很對不起，我沒有力氣看你繼續成長下去了，但我希望你好好的。像以前一樣去拿你能得到的所有第一吧，也替我看看世上的其他夕陽吧。

沒有落款，沒有時間，不知道這些文字是在什麽時候被寫下的。但落陽突然覺得自己活過來，她有要做的事情了，沒有剛才那麽茫然。

然後，她突然發現自己感覺不到悲傷和難過，只是更清楚自己之後應該做些什麽，有些事情該從哪裏取得幫助。

有人敲響了她家的門，落陽放下還背在身後的書包，去衛生間裏看了看自己現在的樣子，雖然臉色蒼白，連嘴唇都沒有一點血色，但沒有淚痕，還不算狼狽。但看到鏡子裏的自己的時候，落陽還是愣了一下，鏡子裏的人臉上一片淡漠，但那雙漆黑的眼中毫無生機，有着濃郁的悲傷，讓人看一眼都覺得不忍。

哦，不忍。落陽後知後覺自己有了情感。

她沒耽擱太久，很快就去開門，看到了樓道裏穿着制服的幾個人。

後來，落陽平靜地走過所有的程序，聯系好殡儀館、火葬場和墓地。媽媽在安邈沒有親人，也沒有什麽朋友，最後在她的目前獻上一束花的人也沒有超過十個。

落陽依稀記得那天下着小雨，她穿着新買的黑襯衫和黑褲子，沒有打傘在墓前站了一個早上。之後的一個星期，她去處理各種後續程序的時候都在發着低燒。

“現在你不是一個人了！”魏夕摸了摸落陽盤在腦後的頭發——她最近喜歡給落陽做各種發型，其中，落陽最喜歡這種簡單盤在腦後的古風盤發。

落陽嗯了一聲，整理好情緒之後才從魏夕懷裏出來，魏夕看到她的鼻頭和兩只眼眶都是紅的，心疼得不行。

“有打火機嗎？”落陽垂着腦袋問。

“有。”魏夕毫不猶豫地點頭，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塑料打火機，街邊兩塊錢一個的那種。

落陽接過打火機，然後從提着的袋子裏拿出一個有些老舊的糖盒，蹲下後打開，從裏面拿出一疊照片。

魏夕随着落陽一起蹲下，看着她從糖盒裏拿出一疊相片，最上面的一張一從某個山上拍的落日景象。

落陽把那一疊照片放在一旁，拿起了最上面那張點燃，露出的下面那張也是落日但是另一個地方，魏夕記憶猶新的一個地方——黃昏時分的玄武湖。

燃燒的照片被落陽放到側面的焚燒盅裏，然後點燃了第二張、第三張、第四張……

落陽一共點燃了九張夕陽的照片，在不同的地方，但都是同樣的夕陽。

但就算是同樣的夕陽，天空的顏色也是不一樣，有被染成橘黃的天空，有粉黛霧藍漸變的天空，也有紅騰騰的火燒雲……

“媽媽，這是我看過的落日，也有一些沒來得及照下來，有時候也會忘記。但夕陽真的很好看，謝謝你的建議。你不用自責你的離開，不用擔心我，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沉默着點燃了最後一張照片，落陽看着墓碑上的文字，嘴角一點點勾起，和曾經最親近的人說自己的近況。

“對不起，前兩年沒有來看你。那時候……我還沒有什麽勇氣。但這次有魏夕陪我來，我覺得，也該讓你見一見她，也讓她見一見你。這是魏夕。”落陽轉頭看向魏夕，就跟真的在和誰介紹她一樣。

魏夕很配合地伸出手擺了擺，在落陽略顯詫異很快釋然的目光裏說：“阿姨你好，我是魏夕。落陽有我照顧啦，你不用擔心。阿姨你好厲害啊，把落陽培養得這麽優秀，第一眼看到我就喜歡得不得了……”魏夕還想繼續說什麽，但被落陽捂住了嘴，連唔唔到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別說了！”落陽小聲抗拒，臉上有着明顯的紅暈。

魏夕上下點了點頭，連帶着落陽的手都上下移動了兩下。

她們又在這裏待了兩分鐘，然後就打算離開回去了。第二天是周一，工作室正式開始工作，落陽和魏夕要去上班了，回去的機票也在今晚。

起身的時候落陽起猛了突然頭暈，歪歪斜斜就要栽倒，最終栽在了魏夕的身上。

“別起太猛了。”落陽還在一陣眼花耳鳴裏，隐約感覺自己的額頭被彈了一下。

送她們來的司機師傅沒有離開，就在外面等着。等她們出來後，就帶着她們原路返回。

至于為什麽當天就要回去還訂酒店，魏夕給的解釋是見不得落陽吃一點苦，落陽不知道她會吃什麽苦，但這種萬事不用自己操心的感覺讓她莫名覺得享受。

在南城落地的時候是淩晨，地鐵早已停運，也沒有出租車。但落陽和魏夕跟随着人流走出航站樓，一眼就看到了停在路旁的小汽車，和站在車旁的兩個高挑的人影。

遠遠的，落陽就看到一個大男孩兒在向她們招手，另一個人一邊打着哈欠一變朝她們看了過來——是魏攬陽和陸歸宇。

“走，司機還算準時。”魏夕拉着落陽的手，朝她眨了眨左眼，加快了步伐走了過去。

落陽跟着魏夕，明明只是走向回去的車，但她卻覺得她們在走向未來的太陽。

落陽喜歡看落日，魏夕也喜歡。很久以後，魏夕帶落陽去了聖托裏尼島，據說那裏有全世界最美的夕陽。

夕陽是太陽還未落下，他們的夕陽未曾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