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沈謙的祖父輩、父輩均子嗣凋敝,到了他這一輩,就只剩了他一個獨子,恰好沈青辰的父親也是獨子,于是兩人彼此互稱兄弟。後來,沈謙一家搬離了徐州,兩家人有好幾年沒有聯系。

再後來,沈謙考中了舉人,可他的父母卻雙雙病逝了。他回到徐州找他的兄長,卻發現他的兄長竟得了癔症,嫂子也跑了,只剩一個五歲的孩子,吃着百家飯長大,身子瘦瘦的,白裏透粉的臉蛋倒是可愛至極。

沈青辰能追溯的最早的記憶,是他二叔喂她吃完飯後,又去喂她爹吃飯,那時候她爹病得重,平均吃一餐飯要摔壞一個碗。再然後,她二叔會輕輕把她抱到懷裏,就着燭火教她念書寫字。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五年。五年後,他成親了,娶了一個姓林的女人,住進了林家。林家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他的妻子是鴻胪寺左少卿的長女,托她父親在朝中為他謀了個職,是從七品的順天府經歷。

林家的宅子修得很氣派,總有花枝漫上回廊,擦過沈謙的肩。臨到他屋門外時,沈青辰遇到了她的二嬸林氏。

林氏穿了身玫瑰紫的蝶紋綢衣,頭上的發髻和臉上的妝容都很精致,一看就是個日子過得很滋潤的閑适婦人。

“二嬸。”沈青辰低頭喚道。

林氏“嗯”了一聲,“你今日來的早,嶼哥兒還沒醒呢。這會子叫他,又該鬧脾氣了。”

沈謙道:“不急,青辰也還沒用膳呢,我先帶他到屋裏用膳。”

林氏瞟了沈青辰一眼,“又沒用膳就來了。要我說,下回也不必趕這麽早,吃過了再來就是。”

沈青辰正要應是,沈謙打斷道:“好了,我們用膳去了,你去叫嶼哥兒起來罷,且要賴一會床呢。”

林氏抿抿嘴,去了。

叔侄兩進屋坐下,桌上早已擺滿了精致的膳點。

沈謙把手放到碟子上試了試溫度,笑道:“正好,還熱着呢。我估摸着這會你怎麽也到了,就讓他們提前準備了。”說完,他輕輕挽起袖子,為她盛了一碗蛋花羹,細長的手指托着青花小碗,遞到沈青辰的面前。

他自己卻沒有吃,只一直給她夾菜,玉面上笑意融融的,“多吃一點,都是你愛吃的,我看你這些日子好像越來越瘦了。還是胖些好。”

“二叔也快吃罷。”沈青辰也為他夾了菜,“二叔還我說,自己倒一直是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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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着搖搖頭,“我比不得你。年紀大了,也吃不了多少。”

她很快地回了一句:“不大!”

他眉頭微動,捧起自己的碗,夾起沈青辰放進他碗裏的玫瑰蒸糕,咬了一小口,“我正要吃呢。今日這蒸糕做的不錯,你也嘗嘗。”

“嗯。”沈青辰這才夾起碗裏的糕點,咬了一小口。玫瑰蒸糕甜甜的,又軟又糯,很好吃。

兩人快吃飽時,沈謙問:“近日的課業可感覺辛苦嗎?你不比其他人,還要照顧你父親。”

“不辛苦。二叔放心,侄兒知道翰林院內習學的機會難得,定會把握好機會,多學些東西。兩年後有散館試,侄兒會做好準備,争取留在翰林院。”

庶吉士們雖能在翰林習學三年,但三年後還要再經歷他們此生的最後一次考試——散館試,成績優者便能留在翰林做官,否則就會被分到各行政衙門去,遠離最接近天子的清貴之地了。

“我向來不擔心你不勤學,只是怕你太累了。”邊說着話,沈謙邊親自為她泡了壺茶,涓涓細流自他掌中的綠釉小壺裏落入杯中,茶煙袅袅升起,溢了滿室的清香。

沈青辰接過茶,抿了一小口,“前日我們的老師告老還鄉了。”

他沉吟片刻,夾了塊白雪松片糕到她碗裏,“如今朝局複雜,倒是可惜這些人才了。”

沈青辰一直很佩服她的二叔。他雖然只是個從七品經歷,對朝局動向卻有異常敏銳的嗅覺,是個才能不俗的人。若再有些背景,他一定是個很成功的政客。

曾經的他也是少年得志,後來卻為了他們父女倆,最終把自己賣給了林家,可想這麽多年在他心中沉澱了多少東西。

“此番新來的老師是誰?”

“二叔也知道他的。”她捂着杯子看着他,“內閣次輔,禮部尚書宋越。”

“是他……”

“同年們知道是他,都高興得很。不過昨日宋大人沒有授課,只與我們每個人都說了些話……素聞這位大人是少年才子,又這麽年輕就進了內閣,如今正是意氣風發之時,也不知道會如何教導我們……”

沈謙正要說話,屋門卻忽然被推開了,林氏站在門外看着他們,道:“沈謙你出來,我有話說。”

沈謙是官員,換了別的宅邸,林氏怎麽也該稱他一聲“爺”,可惜這是在林家,她想怎麽叫,又有誰能奈何的了她。

他輕輕按了下青辰的肩膀,“多吃點,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嗯。”她點點頭。

沈謙拖着林氏要走遠一些,林氏走了幾步卻甩開了他的手,“就這裏說罷,也不是什麽聽不得的事。我叫你出來,已經是考慮他的感受了。”

“你要說什麽?”他皺着眉頭,望着自己的結發之妻,感覺耐心在她面前總是很快被消磨。

林氏道:“方才我去喚嶼哥兒,他不肯起來。說是你那侄兒教的不好,他不想再跟着他學了。反正他也不能常來,嶼哥兒學的也是斷斷續續的,要不咱們換個老師吧。”

“我不同意!他犯懶不肯學,才說是教的不好。青辰是兩榜進士二甲頭名,翰林院的庶吉士,他來教他你還有什麽可嫌的,兒子糊塗你也跟着糊塗不成?”沈謙難得生氣,白皙的額頭青筋微跳,“青辰是我教出來的,他敢說他教的不好,是在嫌棄我這當爹的沒能耐麽?”

林氏也少見這樣的沈謙,撅了撅嘴道:“兒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他不願意學,我又有什麽辦法。他這般說,我也便這般說予你聽罷了。不過就是換個老師,也不是什麽天大的事,你何至生這般氣。這麽多年了,你照顧他們家也夠多的了,你與他也不過就是連宗的關系,不是什麽至親的人,總不能照顧他們一輩子。”

沈謙眉頭緊鎖,緩緩張口道:“青辰很好,不必換老師。兒子不争氣,我自會教訓他,但這老師無論如何也不能換。既說到了這裏,我正好也有事跟你說。今年旱澇之災不少,米糧愈發貴了,青辰過來教書,每月只得二兩,也不夠他們父子二人治病花銷。你管着中饋,與你商量商量,不如日後就給他四兩罷。”

“什麽?!”林氏像被點了的炮仗,一下就炸了,嗓音尖銳而高亢,“四兩?二兩已是不少了,不過就是來教個書,也不吃累,吃喝還都在府裏,嶼哥兒一月花銷也不過十兩銀子,他竟張口就要四兩,只當咱們家裏有金山銀山麽?!”

沈謙微垂着頭,一只手揉了揉眉心,強忍着心中的不悅,低聲道:“你小聲一點,這點事你要嚷得人盡皆知麽?青辰他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要,是我看他過得辛苦。他除了我就沒有其他的親戚,你是他的嬸嬸,如何就不能多幫幫他?”

“幫他?這些年來你幫他還少麽?他爹都病了十幾年了,吃了多少藥都沒見好,就是個無底洞,再是有錢的人家也經不得這般折騰。旱澇多,咱們自己的田裏收成也不好,這些日子都是出的多入的少,本來就得省着花了,哪裏還有多餘的錢去填個無底洞。”

林氏越說越激動,嗓門也越來越控制不住,“沈謙,你是不是鬼迷心竅了,你以為憑你那點俸祿,還總是被朝廷拖欠着,能叫我們過上好日子嗎?你當我真不知道,就你那點俸祿,也大多拿去接濟他們了,我不過是一直沒有吭聲罷了。”

大明朝的俸祿是出了名的低,像沈謙這樣品級低的就更低得可憐,便是連京官也常見繳不起房租吃不起肉的情況。再加上徐黨專權,上下腐敗,國家的很多收入都被吃了個洞,到了要修宮殿赈災打仗的時候,錢不就只能拆東牆補西牆,拖欠官員俸祿已是屢見不鮮。所以沈謙當年雖中了舉人,最後卻還是選擇了入贅。他要顧着沈青辰,便難顧着家裏,這一點其實一直與林氏心照不宣。

這下林氏當面點破了,雖然難堪,但他還是耐着性子道:“青辰已考上了庶吉士,日後必定能出人頭地的。你就當是在他身上下點本錢,日後等他出息了,自會加倍還給你。”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什麽庶吉士,在翰林熬上個十幾二十年也未必能出頭,便是他今後真的出息了,等他二十年後來還,只怕你我都已是身子入土的人了。若他是個女子,倒還能指望他嫁個好人家,又偏是個男子。沈謙,你聽我一句,不要再把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了,你問問自己,何嘗這麽關心過你的兒子?”

他望着她,眼中耐性已盡失,俊顏上透着股涼薄之意,“我只問你,四兩銀子你給是不給?”

“不給!”

他不再說話,轉身便往回走,言盡于此,便不必再糾纏。

林氏在他身後不甘地瞪着眼,瞪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叫她至今心動的背影,賭氣道:“每回我都依你了,這回我絕不依你。這麽多年,咱們家有哪一點對不起他了?你別忘了,你不光是他的二叔,你還為人夫,為人父!”

作者有話要說: 舉人入贅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歷史上真的有舉人入贅,還是個名人,他叫左宗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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