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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後,沈青辰就再沒有聽到其他話了。

沈謙推門近來,一副什麽事也沒發生過的樣子,笑道:“你二嬸說,嶼哥兒今日不肯起床,我便過去說了他兩句。他頑皮,不似你小時候乖巧聽話。”

沈青辰的心裏發酸。這麽好的人,細致體貼,溫潤俊美,可一旦陷入凡塵事俗,面對家長裏短無計可施,就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青辰?”沈謙叫了她一聲,嗓音很輕柔。陽光落在他端茶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二叔。”

“怎麽了?”

“……沒什麽。”沈青辰本來想說,她以後不要銀子授課了,不希望他跟林氏再吵架,但猶豫了一番後終究沒有說出口。

以沈謙的性格,他是必不會答應的,說穿了反倒會讓他難堪,這樣他連在他親手養大的侄兒面前都擡不起頭來了。

“我吃飽了,二叔,我這就給嶼哥兒授課去。”

沈青辰随着沈謙到了嶼哥兒的屋子裏,沈謙叮囑了一般“敬師勤學”才離開。他一離開,林嶼就像變了個人,不再聽沈青辰的話,也不念書。她好說歹說勸了半天,根本沒用。

一天不過晃一下,又過去了。

走的時候,沈謙照例把她送到了門口,夕陽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的身影長而飄渺。

“咕咕,咕咕,咕——”

沈青辰從床上跳起來時,隔壁家的雞已不知叫了多少聲。

晨光自窗縫照在她的床上,屋外天已經亮了。匆忙為她父親備了點幹糧後她就飛快出了門。

在嚴刑峻法的大明朝,雖是被優待的庶吉士,遲到的懲罰也十分殘酷。遲到一次就會扣掉她每月的二兩銀子,累積三次或者缺勤一天就得被笞二十小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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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辰匆匆忙忙地趕到翰林院時,院門已經開了,四下卻不見人。

她着急地往裏走,卻在門口上了個結實的胸膛,随後只到聽“哐”的一聲,什麽東西落地破碎的聲音,在寧靜的翰林院內顯得很響。

錦雞紋的補子繡工精巧,緋紅色的雲緞長袍很是鮮豔,晨風微微吹動他的衣袖,露出他懸在半空的一只手。

宋越老師。

沈青辰立刻後退兩步,定了定神拱手行禮,“學生見過老師。學生……以為遲到了,沖撞了老師,望老師原諒。”低頭的時候,她的餘光掃過被撞碎的東西,是株巴掌大的盆玩。

白瓷做的盆子已碎成了好多片,泥土四散在青磚石鋪的地面上,露出了植物的根須。那是一株翠葉墨杆的紫竹,小小的一株枝葉卻生機盎然,顯然是被精心照料的。

宋越垂下懸在半空的手,抖了下袖子淡淡道:“你沒有遲到。這院子裏除了你我,其他人都還沒有來。”

“……撞碎了老師的盆玩,還請老師原諒。”

“無妨。”宋越低下身子,去拾那瓷盆的碎片。長袍垂地,一道淡影。

沈青辰忙跪下幫他的忙。

“別劃傷了手。”他沒有看她,只囑咐了一句,纖細的指尖仔細從土裏挑出碎片。

“是。”

“那日見你從大明門的東面來,你不住在工部供的宅子裏?”他問。

沈青辰搖搖頭,白皙的面孔上光影搖動,耳畔可見細細的絨毛,“我在城裏另賃了間屋子,住在那處。”

“京城的租金可不便宜,為何?”

“……父親身子有恙,家中只剩我們父子二人,與他同住方便照顧他。”

“嗯。”他淡淡應道,“在京城可還有其他的親戚?”

“還有一個二叔,是連宗的。”

話音落,宋越便不再說話了。他把碎片都拾好後,撚起他的紫竹,小心撥掉上面的土,迎着霞光看了看根莖。他的神情很專注,玉面上的清貴之氣一如往常,眸光裏有股淡淡的呵護之情,倒是難得一見。

昨天他就沒授課,今天竟又不帶書冊,倒攜了盆竹子。

沈青辰忍不住發問:“老師,這盆玩可是你的嗎?”

“是我的。”他換了個角度,依舊看着竹子。

“老師很愛這竹子?”

他稍稍往她的方向挪動了下目光,靜默片刻,“愛。”

想了想,沈青辰還是問道:“學生有一事不解,想請老師為我解惑。”

“說。”

“春秋時的衛國有位衛懿公,尤其喜愛仙鶴,非但整天與鶴為伴,還讓鶴乘坐奢華的車子。後來北狄入侵衛國,衛懿公命軍隊前去抵抗,将士們卻抗旨不從,只說‘既然鶴享有很高的地位和待遇,現在就讓它去打仗吧’。衛懿公最後只好親自帶兵出征,與狄人戰于荥澤,結果戰敗而死。在他死後,世人又多稱其為昏君。”

“學生不解的是,世人各有各的愛好,那衛懿公的愛好也并非不雅之事,國難當頭的時候亦親自領兵出征,大戰幾月,做了其所能做的所有事。只因愛鶴便成了昏君,是否世人太過苛責了?”

沈青辰打小是個按部就班的乖乖女,長到大三穿越前,她愛學習,也只會學習。這兩天見她的新老師似乎在教授他們上并不用心,她心裏有些想法,此刻就忍不住借機試探一下。不過她這番話說得實在明顯,只差沒有把玩物喪志四個字點出來了。

身為一個學生,竟暗諷老師玩物喪志,更何況這老師還是當朝次輔……她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膽子,只是話出口後緊張得背心都出了汗。

宋越雙手捧着紫竹站了起來,視線居高臨下地落到要試探他的人身上。她一身青袍下肩膀很瘦削,白皙光潔的臉上唇色淡淡的,鼻尖挺而秀氣,兩道細眉眉尖微微抖動。

分明是秀氣規矩的長相。

但是膽子真的不小。

沈青辰垂下頭,頂着有些發麻的頭皮等着,半晌才聽到他說:“衛懿公的仙鶴若真能上陣殺敵大敗北狄,說不定世人就要誇他是有先見之明的明君了。可見因果在人,不在物。這人麽……自在就好,這才叫人生。不自在了就會想尋讓他不自在的人的不是,這就叫人性。”

沈青辰咀嚼他話裏的意思。他并沒有直接回答她衛懿公是對是錯,全然擋回了她話中的疑諷,同時又順着她的意思,提出了自己的見解,給她指出了兩個不同的思考方向,怎麽想,全在她自己。

然而聽到了最後那句,沈青辰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他編排到話裏了。什麽叫不自在了就會想尋讓他不自在的人的不是……

“那老師現在……可自在嗎?”她輕擡眼睑,有些不敢看他。

只聽他聲音徐徐灑落,“你說呢?”

“……”她的睫毛抖了兩下,嘴唇微張又合上了,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清冷的聲音半晌後又飄下來,“起來罷。”

等她站起來,他眉一挑,“說了個這麽長的故事,是在擔心我這個老師不負責任,授的課不能叫你滿意?”

“……學生不敢。”沈青辰有些緊張,無意識地捏了捏手裏的東西。

可她忘了她手裏拿的是花盆碎片,這一捏就給手指捏出了一道血口。好疼!

眼前的學生忽地渾身一抖,看得宋越一愣,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白皙纖細的手指上一點殷紅。“劃傷了?”

“小傷口,無事。老師,學生先到堂裏準備上課了。不知這瓷盆碎片……”說罷,她在他面前攤開手,掌心上幾塊碎片都沾了血,猩紅的顏色落在白瓷上顯得特別醒目。

宋越忽然微微向後退了一下,然後手一揮道:“扔了就是。快去先把傷口處理了吧。”

沈青辰拱手行禮,“學生告退。”

宋越望着沈青辰的背影,目光不自覺又落到她受傷的手指上,只見細長的指節上一道血痕纏繞,然後漸漸在指尖彙聚成血珠,最後“啪”一下滴到地上。

他不由輕輕晃了晃腦袋,捧着紫竹回了後堂。

回到講堂中,沈青辰從包袱裏翻出手帕,把傷口包了包,邊包紮邊回想宋越看到她流血時的反應。清貴端凝的閣老大人好像怕血……

庶吉士們陸續到了。

顧少恒看見沈青辰包成香腸的手指,撲過來抓起她的手腕,一驚一乍地問:“青辰,你怎麽了?手受傷了嗎?可嚴重嗎?”

沈青辰将他的手推開,“不嚴重,過個幾日就好了。”

“很疼吧?”他的眼裏滿是關心,仿佛眼前的人并非是跟他一樣頂天立地的男子,而是個嬌弱的姑娘。

心甘情願地做了沈青辰一年的跟屁蟲,近水樓臺的顧少恒對沈青辰的性別界定早已經模糊了,管他是像男人的女人,還是像女人的男人,跟他在一起待着舒服就是。

“不疼啊。”

哪知顧少恒對她受傷的手指還是抱有極大的興趣,愣是左看右看了一會,然後似突然想起什麽,蹦回他座上,從包袱裏掏出一方粉色的絲綢帕子,又高興地蹦了回來。

“你要做什麽?”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掃了眼他手裏的帕子。

鴛鴦戲水?

顧少恒上來就握住她的手腕,笑嘻嘻道:“你的帕子上都是血,我幫你換塊新的,絕對沒人用過。”他說完,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就自顧打開了她好不容易系緊的帕結,輕輕一揚。

她的舊帕子離了手,竟飛到隔壁那位的書桌上去了。

隔壁那位同窗名叫孫四五,打小讀四書五經傷了眼,視力十分不好,書本上的字要湊近了才能看清。他見一方有着紅點的白帕忽然落到面前,也沒細看,竟脫口而出一句:“寒梅印雪圖。”

沈青辰聽了一怔。

那方素帕她本來是用來包裹洗淨的毛筆的,手指受了傷她就用來包了手,結果因為帕子上沾染了血色,竟被那個大近視眼看成了前朝畫聖的名畫《寒梅印雪圖》……

庶吉士們的習學生活本就平淡,大家一聽就笑開了,一群二十多歲的人争搶着看她的血帕。青辰有點無語。

顧少恒動作俐落地幫她重新包好了手指,還系了個很漂亮的結。沈青辰舉起來一看,粉色的,更像香腸了。

“你一個男人,如何竟随身帶了方鴛鴦戲水的帕子?”

顧少恒有些扭捏道:“不是我的。是我今日出門的時候,我那表妹硬塞給我的……”他實在是難得含蓄,連酒窩都顯得很含蓄。

沈青辰彎了彎眉毛,“她可是對你芳心暗許了?”

他似不太想讨論這個問題,狡黠一笑溜了,加入了大家對“寒梅印雪圖”和孫四五的哄笑打鬧裏。

那帶血的帕子本來是在朱鋼線的手裏,後被林陌搶了去,顧少恒雖是新加入的,但一點也不客氣,又從林陌手裏搶了過來。正得意間,帕子又被搶了去,最後竟落到了剛進來的徐斯臨的手裏。

徐斯臨一臉莫名其妙地拎高了帕子看,“這是什麽東西?”

林陌聳聳肩道:“沈青辰的大作,‘寒梅印雪圖’。”

徐斯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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