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沈謙的聲音不大,可“和離”兩個字卻分外清晰、沉重。
林氏一聽就呆住了。她與他成親十年了,從來沒有聽過這兩個字。她也從來沒想過這兩個字會從他的口中說出。有資格說這兩個字的,從來不是只有自己嗎?
看着沈謙冷漠而孤絕的神情,她害怕了。在她屢屢回想的兩人初見的那段美好記憶裏,他還是那個溫柔、平和、好脾氣和心軟的俊美青年,叫她至今心動。可在這段充斥着無數不和、争吵、惡語相向的婚姻裏,他漸漸地變了,到了今天,在她面前終于變成了一個冷漠、自暴自棄,甚至敢把和離挂在嘴邊的人。
這讓林氏有種發自內心的恐懼,恐懼得原本被怒火攻占的心瞬間就崩潰了。
她睜大了眼睛,緊緊地攀住他的手臂,渾身都在顫抖,“不,你說什麽,沈謙,你說什麽啊……”
“我不想再跟你吵了。”他抽了一下被她拽住的胳膊,沒有抽出來,冷漠而沒有焦距地看着隔扇透進來的微光,“重複又重複,聲嘶力竭,剝皮挫骨,沒有任何意義。也會讓青辰感到內疚。他已經很辛苦了,我不想再給他心裏添負擔。”
林氏把臉貼在沈謙的手臂上,一雙胳膊緊緊地摟着,甚至微微顫抖,十只手指緊蜷得都指甲都泛了白,“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聽不懂……”
“你懂。”他道,“你的任性、善妒、自私,你從來都懂。你只是克制不住,你只是習慣了這樣,因為你天生,就是這樣的人。我原本以為我可以忍你,但我發現,這沒什麽用。”作為夫妻,最怕的不是争吵,而是在無數次的争吵後發現,争吵已經無法再解決問題。
聽到這裏,林氏的臉上有淚滑了下來。
沈謙的這番話是壓垮她心裏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情緒立刻席卷了她。因為,他說的都對。
在她流着淚怔怔失語的時候,他終是把自己的手臂從她懷中抽了出來。停頓片刻,他轉身向屋門走去。
“你站住。”林氏用自己最後的自尊發出了這聲指令,然後口氣就軟了下來,“別走。沈謙,再給我一次機會,不吵了,我以後肯定不吵了……十月懷胎,我給你生了嶼哥兒。我也幫過你,幫過你侄兒……這些,就換一次機會。”
林氏知道,他說的再絕決,本質上其實還是個容易心軟的人。
沈謙的背影停住了,手搭在門葉上,沒有說話。
林氏見他似乎動搖了,收起了眼淚,又道:“你以為你跟我和離,難道就不是給他心裏添負擔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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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辰睡醒的時候,已是掌燈時分。
屋裏點了燈,沈謙披着件薄鬥篷,正在案幾前就着燈閱書。橘黃色的火光照印着他半張側臉,五官精雕細琢,人影如畫。
見她下了床,沈謙放下書卷,到桌前為她倒了杯熱茶,“你醒了。睡的可還好嗎?”
青辰接過杯子,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正是半黑半白時,“睡的很好,一不小心竟睡了這麽久,都這個時辰了。”好得她對酒醉後的事情都記不太清了,只是隐約記得沈謙好不容易才把她弄上床。睡夢中依稀聽到有人在說話,但說了什麽,她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沈謙撥了撥燈芯,“我看你睡的不太踏實,說了夢話。不過也只模模糊糊地哼了幾聲,聽不真切……青辰,若有什麽心事,不要自己一個人扛着。你從小就是個不愛吐露心事的人,二叔怕你把自己悶壞了。”
“是我讓二叔擔心了,也不是什麽心事。這陣子我在翰林日子也清閑,老師同年也都很好,沒有什麽心事。”
“那就好。”
“二叔也喝了酒,沒有休息一會嗎?”聽他那麽說,他肯定是在這屋裏守了她一下午。
沈謙搖搖頭,“我不乏,喝了點茶酒勁也就退了,這把年紀也不嗜睡。我讓廚子做了吃的,你用了晚膳再回去吧。”
“不了二叔,父親還在家裏等着我呢。況且午膳我吃的多,到現在也還不餓,我還是先回家去吧。”
他點點頭,籠了籠鬥篷後走到一個豎櫃前,從裏面取了什麽,交到沈青辰的手裏,“拿着這個。”
她一看,竟是五兩銀子,“二叔,這是?”
青辰記得,上回他跟林氏說要給她每月四兩銀子,林氏分明沒有答應,還說了句“這一次絕不依你”,現在怎麽給更多了。
“二叔不必給我這麽多的。”她忙推拒,“二嬸她……我教授嶼哥兒,其實也不吃累,況且也教的不好……”
停了一下,青辰又道:“二叔,我還是不來授課了。我可以出去找些活計……我怕耽誤了嶼哥兒的學業。”
青辰受了沈謙那麽多照拂,每每總是引起他與林氏争吵。今日在宴席上林氏不肯喝酒,他的臉色就繃得很難看,她想了一下,也許她不出現在林家,他們就不會吵了。
其實青辰之前也表達過類似的意思,只是沈謙沒有同意。他待她一向溫和,肯聽她的意見,在這件事上,他卻有他自己的堅持。
沈謙的心思她是明白的。從他的言辭中就知道,他人到中年,已沒有多少前程可以奔赴,只剩了過往歲月可回頭。他總是說自己老。從很多年以前開始,他的心思就都放在了照顧和培養她身上,這已經成了他的精神寄托,并沒有因林嶼的出生而改變。
她隐約也能明白,那種失去精神寄托的漫長而重複的孤獨。
就像她上中學的時候,父親過世了,母親每晚都去上夜班。她每天回到家裏,面對的只有空寂的屋子,除了不停地寫作業,不知做什麽好。一夜夜的重複,重複到一聽見下課鈴聲她就害怕。因為夜裏的家,仍舊只有一個不知做什麽好的她。
沈謙聽了,只是不停地搖頭。
沉默片刻後,他對她道:“青辰,這是二叔給你的銀子,與你的授課酬勞無關。嶼哥兒打小是個潑猴兒,我親自教他時都得擺上戒尺,更何況是你。你平日要到翰林上課,夜裏又要溫故,還得照顧你的父親,哪有功夫去找活計,也難找到什麽好的活計……你不必想太多,除了你父親,你就只剩我這麽個親戚,打小你就不容易,二叔不想叫你受了委屈。”
既然已經開了口,想了想,青辰又道:“可家裏就我跟父親二人,我也使不了這麽些錢,只找些不那麽耗時的活計便是……”
“怎麽使不了。你是庶吉士,有那麽多同年,還有老師,翰林還有那麽多随時碰面的官員,總得有些錢用來交際。人家請你吃酒,你總有請回去的時候。這些恐怕也是不夠的。”
“二叔……”
“青辰。”他俊逸的眉眼寫滿了堅持,“你打小就很聽話,現在也聽二叔的吧。不要再多想了。”
今日的他似乎比往常更加敏感,沈青辰只覺得心中有些發酸,不知如何再開口,不得不收下了銀子,“謝謝二叔。”
青辰離開時,二人又途徑來時的那座吊角亭。
謝惠瑩竟還坐在裏面,正與丫鬟賞着夕陽說着話,手中慢悠悠搖着團扇,一派世家貴女的優雅。
見沈謙與青辰來了,忙起身走向他們,睜着大眼睛笑盈盈道:“青辰酒醒了啊。聽說你自午膳喝了幾杯酒,便一直睡到現在,看來你的酒量不怎麽好,竟還不如我這女子呢。”
沈青辰點了下頭,“青辰酒量不濟,讓小姑姑見笑了。”
“你雖酒量不好,但學識很好啊。聽說你在教嶼哥兒念書,不知道能不能也教教我?”她的聲音很是清脆,眼中滿是期待,“我可是你的小姑姑。”
沈青辰有些錯愕,遲疑地看了沈謙一眼。沈謙開口道:“他在翰林學習觀政,每五日休沐時才能來一趟,本就頗為忙碌操勞,如何還能得空再教你。再說侯府上不是已有族學,你又何必舍近求遠。”
“表姐夫,”謝惠瑩有些不樂意,微微嘟起了嘴,“惠瑩也是仰慕青辰的才學,想随着他這兩榜進士好好學習罷了。家中族學那些老師年紀都一大把了,最高也不過是個舉人,還都是陳年的,如何能與這最新鮮的相比……家中既有這層近水樓臺的關系,且是學問方面的,若不善用,豈不可惜?”
沈謙今日心中煩亂,便沉了臉訓誡道:“惠瑩,你是女子,又是世家名門的貴女,怎可這般對家學老師不敬!”
“表姐夫,你跟表姐又不是外人,惠瑩在你們面前向來是率性直言的。表姐夫放心,也耽誤不了他多少功夫,只他每回來教嶼哥兒的時候,便也抽空教我一會兒就是,絕不讓他受多少累。”她撒嬌地輕輕晃動身子,“你就答應我吧。”
“今日天色已晚,青辰還得回家去,這事等我與你表姐商量後再說。”今日他什麽也不想多說了。
謝惠瑩還以為他是應下了,只需表姐點頭,便喜上眉梢道:“謝謝表姐夫,表姐她一定會答應我的。”說罷看向沈青辰,“青辰老師慢走,下回再向老師敬茶了。”
“……不敢,小姑姑,青辰告辭。”
沈青辰次日到翰林院的時候,在典簿廳外碰到了一位七品編修。那人叫陳岸,是比沈青辰早一科的庶吉士出身,算是她的師兄。
她在翰林院一年了,與翰林官多多少少有些接觸,師兄們常會請他們這些新來的庶常去吃酒集會,她只去過一次,恰好跟這陳岸認識了,說過幾句話。
陳岸見了青辰,便喊她過去說話,“前兩日宋大人讓我們看了你們的策問,你那幾策寫的真好,尤其是治理水患之策。不過有的地方我看的不是太明白,今日你放堂後是否得空,可否留下來,咱們探讨探讨。”
陳岸生得濃眉大眼,說起話來語速稍快,但人很親切随和,很好相處。翰林院是個清貴之地,高牆裏圍的個個都是才子,所以學術氛圍也很濃厚。上至五品的學士,下至無品的庶吉士,大家都愛互相請教論學,對官位高低看的不是很重,倒是對有才能的人十分尊敬,所以上官向下官請教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士子們都想進翰林,除了仕途的原因,還有學術上的原因,在這裏待個三年五載,想不精進都難。
沈青辰聽了拱手道:“能與大人探讨,青辰自然樂意至極。”
陳岸笑笑,“那好,放堂後你便到後堂來尋我。”
翰林多才子,除了論學,也愛作詩。
沈青辰別過陳岸後就進了課堂,她的同窗們正笑鬧着傳閱一首詩。
她剛坐下,那詩在幾人的争搶下不知怎麽就飄到了她桌上。她順勢掃了一眼,登時就感到有些臊,立刻挪開了視線。
紙上只四行行書小字,竟是一首小黃詩,也不知是哪位“才子”作的。
不等她看完,紙張又被搶了去,這時不知哪裏吹來一陣風,将那紙張吹落到門口。孫四五正好從門口進來,拾起了紙張,因視力不佳,邊看邊問:“這是何物?”
不知誰起哄道:“自然是首好詩,你快念念,叫大家一起鑒賞鑒賞。”
孫四五不疑有他,張嘴便念:“一雙明月……”
屋內衆人登時哄堂大笑。到底是同窗,青辰看不得他被捉弄,忍不住出聲提醒:“孫四五,你別念了。”
他似終于反應過來什麽,窘迫地擡頭看她,“青辰,這詩……是你做的?”
便在這時,緋色的挺拔身影出現在他身後。熟悉的聲音緊接着響起,“什麽詩,也念給為師聽聽。”
孫四五一驚,脊梁骨都仿佛被抽走半截,哆嗦道:“見、見過老師,這詩學生不敢念……這詩不是學生的,是沈青辰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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